这一条街面都是做小吃点心的铺子,到了四更天,左右前后都开始有响动,刘娥顿时就醒了,忙起来叠好被子收好床铺,开始扫地烧火。
也没过多久,孙大娘也来了,一打开门,见地也扫了,桌子案板都擦了,灶上的热水也有了,不由怔了一怔,夸道:“好孩子,我真没有白收留你。”
刘娥头一天来,生怕做得不好会被赶走,虽然满心是对龚美安全的担忧,却不敢说出口,只特别勤快地跟着孙大娘打下手,一直到早上的一批糕卖完了,四丫也过来了。孙大娘口中虽不言,却观察着刘娥动静,见她虽然满脸是欲言又止的胆怯,但事情却是做得极为干脆利落,也极会看人眼色,心中满意,到了此时才道:“行了,你去看看你哥吧,四丫,你带你小娥姐过去。”
刘娥见四丫满脸不情不愿,忙道:“四丫妹妹也累了,不如你告诉我怎么走,我自己找着过去。”
孙大娘见她善解人意,虽然有对四丫懒怠的不满,但却更欣赏她了,点头道:“那你便去吧,只是要走大路,莫要贪便宜走小巷,小心遇上拍花子的,往那桥底下洞里一钻就找不着了。”又将那拍花子的可怕说了一番,汴京城每天都有丢失的小女孩,叫她一定要小心听话才是。
刘娥依了她的指点,就一路往州桥方向去。这汴河穿越大半个汴京城,只消沿着大路往河边走,一路走到底,再往左右方向寻那桥就是。刘娥毕竟年纪小,虽然满腹担忧,脚下不停,但也不禁被这汴河风光所吸引。皆因漕运要比陆路便宜,所以这天底下所有的货物尽是在这汴河上。于是河边沿岸建起了码头、货栈、官仓,更有各种脚店、茶铺、酒肆、客栈乃至于赌场青楼,供人卸货休息饮食花销之用。
刘娥一路过来,眼睛都不够看了。只是她到底心里有事,也不敢延误,再新奇也只是匆匆而过,待寻到州桥边,就见着这桥上聚满了人,俱都挤在护栏边探出头来,挨挨挤挤的,有叫的有笑的,十分热闹。这桥上原来还有许多小贩摆着摊子,此时一半人护着摊子,另一半人倒丢了摊子看热闹去了。
汴京真是很神奇的地方,哪怕她是个刚来的外地人,这一路走来,都可以一眼就看出来,哪些是汴京人,哪些是外乡来的。
汴京人走路尽是悠闲自在,哪有热闹眼睛就瞧哪去。而似刘娥这种新来的,眼睛都是发直的,走路都是捏着拳头的。若有一比,汴京人如同那大富人家娇养的吃饱了的狸猫,毛皮油亮眼神慵懒,又带着一股子看什么都往下睥睨的神气。而外路人便如那野外饿瘦了的狼,秃毛戳骨的,看东西都是直愣愣地想咬下什么来。
便是这州桥上人,那看热闹的和不看热闹的,也是完全不一样。
刘娥见着人多,也挤不出去,也不敢挤,只瞄了一眼,听人群议论,似是有大船要过州桥时撞上了,船老大正在压舱过桥。州桥上下一堆人在起哄叫好出主意呢。
虽然人都挤在那里看热闹,刘娥却不敢留步,一则怕挤不过那些成年人,二则也怕拍花子,三则怕时间耽误了惹孙大娘不快,虽然听着一片叫闹声心里也是极想看的,却只能忍着往前走。
匆匆过了州桥,就见着一个码头,上面挂了个牌子,写了大大小小几个字,刘娥也不认得,只看到上面画着一只马头,刘娥便知这就是孙大娘说的地儿了。却见码头上尽是粗壮汉子,有些还能穿件褂儿,有些是精赤着上身,来来往往从船上扛包下来,扛进一处仓库去,那仓库门口站个管事的,但凡出来的人就给只竹签子,那扛包的就把那竹签子往腰中一插,有些已经插了好多支了。
刘娥看了看,那些人扛着包,都是低着头的,一时也认不出来,唯有从仓库中出来领签子时是抬着头的。于是就站在离仓库门不远处瞧着,过得不久就见着龚美跟着人出来,也领了签子,正准备再往那船上走,刘娥就叫他:“哥——”
龚美闻声抬头,一时竟是一脸茫然,见着一人站在栅栏外头朝他挥手,仔细地认了认,才知确是刘娥,忙同那管事说了一声,就跑到栅栏边,拿褂子擦着脸上的汗道:“小娥,你来了——”又看看她,裂开嘴笑道:“你这一身,穿得跟汴京城里的小娘子一样,我都认不得了。”
刘娥得意地拉着裙子转了一圈给龚美看,问他:“这是大娘给的,好看吗?”
龚美眼睛都看直了,不住点头:“小娥,你这一身太好看了。”
刘娥笑道:“大娘待我可好了,还烧了热水给我洗澡,还给我衣服穿,还说我以后都可以吃饱饭。阿哥,婆婆说得没错,汴京城真是天堂,真是谁都能够在这里吃上饭,穿上衣。”她不住向着龚美炫耀衣服:“你看,这衣服可多好看,看这领口、这裙摆、这绣花……”
其实这衣服只是底层平民穿的,料子又劣,染色又不均,针脚又粗糙,但于此时的刘娥来说,穿上这衣服已经觉得美得不得了。
龚美也说得自己昨日来被老王头收下,虽然工钱比旁人要低,但可以包吃包住,更重要的竟然真的还能有工钱。昨天他就已经饱饱地吃了一顿晚饭,只是这里都是一堆粗汉子睡棚屋,也担心了刘娥一夜。如今听着她诸事皆好,就也放心了。只不住叮嘱:“大娘待你好,你可要好好做事。”
刘娥笑靥如花:“我知道的,我一定会好好做事。”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得里头有人喝道:“阿美,不做事了?赶紧过来!”
龚美忙应了,只匆匆道:“我收工后去看你。”
虽然两人只说得这几句就匆匆分开,然而彼此安好,这汴京城里,终于有了他们的一席之地容身,实在是要感谢上苍的庇佑。
刘娥相信,他们将来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刘娥到了孙家果子铺才三天,就成了孙大娘口中夸赞不停的对象,这就顿时把原来的帮工四丫比了下去。
四丫是本地人,她的生母连生了四个女儿,产褥热死了。她父亲又再娶,后娘生了个弟弟,前头的四个女儿就遭难了。小时候四姐妹一直不停地干活,四丫年纪小,又有点憨,三个姐姐照应着,还算没受多少罪。只是家里本来就穷,小小的屋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后娘嫌她们碍眼,长到十二三岁就一个个把她们嫁了出去。说是嫁,其实就是图哪家彩礼出得多,就嫁哪家,形同卖女。后屋里只剩三丫四丫,被后娘朝打暮骂的,已经嫁了的两个姐姐见势不对,心疼妹妹被后娘搓磨得狠了,刚好大丫嫁在孙大娘家附近,见孙大娘寡妇守业,开着一个小小的铺子,忙得脚不沾地,却舍不得雇人帮忙,于是就劝孙大娘雇了四丫。
四丫因年纪小不懂事,常被后娘打骂,但孙大娘只要个基本搭把手的帮工就行。且也图个便宜,虽用着不称手,但也勉强忍了。如今刘娥一来,便将四丫处处比了下去。
她不但扫地擦洗吆喝捶肩极为勤快,更是天天围着孙大娘甜言蜜语地要学习做糕饼果子的手艺。相比之下,孙大娘看四丫,就更显得惫懒愚笨不堪教导。四丫本性也是老实胆小的,只是有些“眼里没活”,拨一拨动一动,不拨不动,且人笨嘴拙,凡事又喜欢缩在一边,巴不得让人看不到便不叫到她。在孙大娘眼中,自然就是“躲懒”,要没人比着,也就勉强忍下了,被刘娥这一比,自然就衬出所有的缺点来。
孙大娘心肠是好的,性子却也是急的,嘴巴也是利害的,自从刘娥来以后,整个铺子响起的就是孙大娘的训斥声:“四丫,你怎么不学学小娥……”“你看人家小娥多勤快多俐落,你这个笨丫头简直要气死我……”
四丫是本地人,本就看不上刘娥这种逃难来的乡下丫头,如今她一来就压自己一头,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小丫头,心里有气自然就显露出来。
四丫平生眼界也就从自家屋子到了孙家铺子,孙大娘的训斥她倒不在乎,毕竟孙大娘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她后娘打骂她比这厉害多了。只是她不服气刘娥这个乡下丫头,自从她来了以后,先占了自己半张床,与自己挤在一起,刘娥睡得好,她就睡得不舒服了。再则孙大娘原先是将自己女儿的旧衣服都留给她,如今因着刘娥身量比她略高,几件她看好的衣服,都先教刘娥分了去。更气人的是,孙大娘原本有一次挣了钱一高兴就允诺她,将来生意好了每个月给她三百钱当月钱,如今因为刘娥来了,她不要月钱还做得比她好,孙大娘就不提这事了。
四丫是个没心眼的,当日孙大娘只略一提,她一开心就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了,她后娘是个厉害的,原觉得她在外头做活,虽然免了在自己眼前碍眼也省了开销,但听说那笔传说中的月钱没了,顿时就不乐意了,威胁她说,若是她没有月钱拿回来,就不让她在外头替别人帮忙,要她回家干活。
四丫想起后娘那藤条打在腿上的情景,就有些胆寒。再看刘娥越来越不顺眼,但又没办法,只能每天暗地里刺她几句,趁孙大娘不在的时候摔摔打打着响些。
但对于经历过生死的刘娥来说,四丫这点小举动,根本不算什么。她现在最大的人生目标,就是能够把孙大娘的手艺都学到手,在自个儿到了孙大娘这年纪时,能够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糕饼铺子,这样就可以一辈子永远不愁饥饿了。为此她一力地讨好孙大娘,至于四丫,根本不放在眼中。
刘娥从一开始的灶下烧火,到后来跟着孙大娘挑食材,磨粉,配料,递料,打下手,终于在一个月以后,得孙大娘同意,试着做最简单的白玉糕。
这白玉糕就是把糯米和糖霜分别磨成粉,再按一定配比调和好,再放进一个做好形状的容器中,往灶上一蒸便得,待出笼时,在上面撒上一些桂花以及切成丝的糖瓜以作花样,再切成小方块。
这方法虽然简单,但吃力在要把糯米粉和糖霜磨得极细,不能有半点杂质,且这白玉糕最重要的就是要糯米粉与糖霜完全混合,不能一口甜一口淡的,而且即令混合得完全了,这糖的配比也需把握好个度,略少一点,就是甜度不够,略多一点,就又显得甜腻了。最讲究的顶好是越嚼越香,让舌根里感到甜来,但又不能让舌尖觉得明显的糖分存在。
刘娥跟着做了几次,这一日终于做到让孙大娘满意,点头道:“明天这白玉糕就让你独自来做。”
刘娥听了这话,不由大喜,傍晚收了铺子以后,就跑到汴河边告诉龚美这件事,又道:“大娘说,若是我做得好,就收我为徒,正式帮她做糕点,一年后她就能给我算工钱。哥,我算过了,我现在每个月都住在铺子里又没有花销,若是照大娘说的,我出师后每个月工钱可以有三百钱,攒十年,就能够攒三十几吊钱,到时候再加上你的,就可以租一个像大娘这样的铺子了,到时候,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龚美看着刘娥,这万里千山逃难而来,他一直保护着她,从一开始的扶弱怜小,到一路同行的患难共度,两人从陌生人变得骨肉相连,命运紧紧绑在一起,再不能分开。或者在外人看来,是他保护着她,可是他自己知道,在很多时候,是她在拿主意。是她叫他跟着那批人一起去抢船,也是她一路上果断让他带着一起跳船逃走,甚至进入汴京之后,如果没有她的话,他自己面对这一片不可触及的繁华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是她机智找到了工作,又帮助他找到了工作。当他还每天跟着众人扛包维生的时候,她已经在计划着什么时候脱离为人帮佣自做主人了。
他默默地听了,点点头,道:“小娥,我都听你的。”想了想,又珍而重之地取出藏着的一个钱袋子递给刘娥:“我的月钱拿到啦,如今也放在你这里,你毕竟是住在铺子里,比我草棚安全。”他虽然已经初初长成人,力气也不小,但他住的草棚中,多是成年汉子,万一有个闪失,他也害怕。
刘娥大喜,打开钱袋看了一下就只觉眼晕,忙把钱袋收了,捧在心口,只觉得是捧住了幸福。孙大娘的铺子虽然每天有现钱进出,但那不是她的,而这个袋子里的钱,是龚美的,也是她的。她这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属于“她的钱”。在她如今的人生计划中,她的和龚美的,自然就是一起的。
她紧紧地捧着钱袋,回了铺子,就直言告诉了孙大娘,并向孙大娘借一个钱匣子来装这些钱。孙大娘见她如同松鼠藏食一般小心地把仅仅只几百的大钱装好,不由好笑:“放心吧,谁要你这点子钱。”
刘娥捧着钱匣子,欢乐得像只小云雀,围着孙大娘叽叽喳喳半天,吵得孙大娘头都晕了,笑骂:“还不快去做活,你若做得好,将来每月也能挣这么多钱的。”
可是才过了几天,刘娥的钱匣子就不见了!眼见得怎么找也找不到,孙大娘也急了,帮忙找,却仍是没找到。正焦急中,四丫忽然悄悄地拉了孙大娘到前头,低声说:“大娘,你看看你的钱有没有少了?”
孙大娘一怔,忙去看前面的钱匣子。她这里人来人往,卖东西找钱都在这里,钱匣子白天自然也不必上锁,到了晚上她关了铺子,把钱数了账对了,就把钱匣子抱回家去。因此这钱匣子是有数的,今天到现在卖了几笼果子糕饼,把钱一数就对上了。她这一数,果然是少了钱的,当下脸色就变了。
就听得四丫低声道:“我刚才看到小娥姐拿着钱匣子到后头,悄悄地给她哥哥了。”
孙大娘大怒,当下把钱匣子抱起,就到了后头骂道:“好你个贼喊捉贼,你自己把钱偷偷拿走了,却说钱没了,我好心收留你,不曾想到收留出个贼来!”
刘娥正找不见钱急得快哭出来了,却听得孙大娘这一说,眼泪顿时就下来了:“大娘,您好心收留我,我若是做了这种事,天打雷劈!”
孙大娘怒道:“是四丫亲眼看到的,你还敢狡辩?”
“四丫?”刘娥怔了一怔,忽然就明白了,当下站起来,道:“大娘您别急,先把铺子关了,我知道钱在哪儿了,您的钱,我的钱,都跑不了。”
孙大娘一怔,似有所悟:“你是说……四丫?”只是她看了刘娥一眼,颇有些犹豫:“可四丫说是你拿的!”现在两个人互相指证,倒教她一时决断不下。
刘娥却是颇为镇定:“大娘,铺子里只有我们三个人,钱若是少了,自然不是我就是四丫!”
孙大娘狐疑地问她:“你可是要去四丫对质?”
刘娥却道:“对质有什么用,她吵她的,我吵我的,大娘您也委决不下。只是钱从铺子里出去,自然不可能是自己飞走的,必得有人拿着走在路上的。我若是拿了钱,自然是给我哥了,她若是拿了钱,自然不是给了她爹娘,就是给了她姐姐。钱是今天才不见的,大娘只要问问后头巷子里,今天有谁经过便知道了。”
孙大娘还呆在那里思想,却说那四丫本躲在后头悄悄观察情况发展,她只道刘娥也会跳起来哭骂,却没想到她这般冷静,便急得上前来指着她道:“你们是从外乡来的,偷了钱说走就走,你们才会偷钱的。”
孙大娘只怔了片刻就有了决断,立刻扭头把铺子的前后门都关了,四丫心头惴惴,还想辨解,哪晓得孙大娘忽然一把抓起四丫,一手拿起擀面杖,朝着四丫腿部就抽过了过去。
四丫痛得鸡猫子乱叫起来,一边哭一边求饶,就听得孙大娘厉声道:“你把钱偷哪儿去了,你说不说,不说我打死你!”
四丫挨不过打,只打了七八下,就哭着承认了:“大娘,你别打了,我说,我说……”
刘娥坐在一团乱的床铺上,看着孙大娘如此粗暴简单地就把问题解决了,不由一脸惊诧,她还以为,孙大娘总得要去后街问上一圈才能够有决断呢。
而事实上,在刘娥说出让孙大娘去后头巷子问的时候,孙大娘心中已经信了七八分。既然心中有了决断,自不如先抓起四丫拷问来得更快。
四丫胆小人笨,只要稍加威胁,一定吓出实话来,若是四丫这一顿打之下只会哭,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她就是判断失误,正如刘娥说的,在铺子里失窃,只有四丫和刘娥两人。四丫若不是小偷,那她就转头再打刘娥一顿,如果这两个都打不出来,她才会去后头巷子里去查问。
果然见四丫就认了,她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哭坐在地上的四丫怒骂:“我到底是哪里对你不好,你居然敢偷钱,还敢撒谎,你倒说说看!”
四丫一边哭,一边就把原委说了。原来四丫每个月要回去一趟,她虽然没有正式工钱,但孙大娘总会给她捎上些糕点回去给后娘生的弟弟,免她受打骂。后娘每每都要盘问她,又咒孙大娘小气,四丫是个傻的,后娘骂几句,她居然心有认同,之前就说过来了个新人占了自己的床和衣服,后娘就教唆她去打骂刘娥,只是四丫第一次动手,就被刘娥握住了手腕,她这千山万水逃难过来的力气,哪是四丫能比。
四丫之后再没胆子挑衅刘娥,只敢背后摔打咒骂。这次回家去,又被后娘问出刘娥可以亲手制作糕点了,还会有工钱。后娘就叫她悄悄把两人的钱偷了回家,再推到刘娥身上,教孙大娘赶走刘娥,让四丫去当孙大娘的徒弟,也好挣钱养家。
孙大娘听了,气了个倒仰,当下就拉起四丫与刘娥,一路上又叫了几个见过四丫抱钱匣子回家的街坊,跑到四丫家里,当下先当当当砸了几件东西,又把她后娘骂了个狗血淋头,便拿回了被偷走的钱。
刘娥一直到拿回钱匣子,还有些不能置信这粗暴而快速的处事手段,不由敬佩地看着孙大娘:“大娘,你真厉害。”但同时又疑问,“我就是不明白,四丫是不喜欢我,但大娘对她这么好,她后娘对她这么坏,为什么她要听后娘的话,来偷大娘的钱呢?”
孙大娘收了笑容,叹道:“小娥,你要记往,这世间却有一等蠢人,人只道她们常常受欺,却不晓得这等人只会践踏善待她们的人,却去讨好恶待她们的人。人受苦是运不好,却不该认命不好。那些认了自己贱命苦命的人,帮她们再多,也是把好心扔进阴沟里头去。”
刘娥怔怔地说:“大娘,四丫也是这样的人吗?”
孙大娘无奈摇头:“为什么你刚来,我就可以许诺将来会给你工钱,她来了这么久,我就是让她打杂?当日她刚来的时候,我也想好好教她,带一个徒弟出来我也轻省些,可是她眼里没活,不肯用心,我再有心也是没办法,又不好退了她……”说到这里,便有些悻悻然。
刘娥也有些无语,四丫这离间栽赃的手段,实在是太过愚蠢。这店铺中只有三个人,事情简单到一查便知,大娘又不是个糊涂的,怎么就会胆子大到这般地步呢?
却不知四丫固然年幼无知,她后娘亦不是个聪明的,若是个聪明的,怎么会虐待前头女儿到人尽皆知的地步?这种市井妇人越是在一个家庭一个大院里横行惯了,越认为自己厉害能干。岂不知孙大娘再是和善的人,也是独立门户当街开铺的人,三教九流能应付得来,便不是四丫那后娘能比的。这点小阴谋,自然一戳就破。
当下在刘娥的讨好中,孙大娘不免好为人师起来,就把自己开铺子所见所闻的一些家长里短、街巷新闻告诉她。她既然有心要把刘娥当成徒弟来教,自然也希望她灵醒些,不要出了事都要自己来收拾。
刘娥认真地听了,自觉大为受益,不由更加佩服起来。
且说刘娥自初初历了这些事情,不免心惊,又听孙大娘讲了许多人情世故、市井故事,自觉学到了许多知识,于是一边刨着孙大娘问,一边就把主意打到右邻右舍去了。
就此之后,刘娥每日里略有些闲空,就到左邻右舍去串门,她嘴头甜,伯伯婶婶地一通叫,因这条街却是离大相国寺不远,都是小吃铺子,每日里起早做活,下午到晚上就摆摊卖吃食,若不是热闹的日子,守着铺子也是无聊。且都是一条街的人,看这小姑娘起得早,干活卖力,还一点就通,比原来的四丫强多了。于是高兴起来也有给她说故事的,也有吹牛的,也有炫耀自己手艺的,一来二去,刘娥把整条街都混了个滚熟,甚至一些人家的点心手艺也偷学了些。她心里是有计划的,将来要学孙大娘那样开间果子铺子,光学了孙大娘的还不够,艺多不压身的道理,她也是听过的。
汴京城的一天,是从四更开始,那时候赶着上早朝的官员开始摸早出门,于是连同官员带差役都会在路上买些小吃。官员既动了,连带着衙门、市集等都一起开始了。
一般的人家,却是稍迟起来,若是有人出门匆忙,还可以有供应洗面汤水的店铺里洗面梳头,再换个铺子喝些煎汤茶药,吃个早点。再迟些等天大亮的时候,则是各处餐饮都上来了,大的酒店不但供应酒菜宴席,还提供送餐,路上就经常见到提着食盒往各处送餐的。若有些大户人家设宴,酒楼不但提供大厨带着伙计上门,还包全套银制的餐具。若是要办理更齐全些,更会叫上几家出名的小吃店上门分灶供应。孙大娘就去过好几次这样的灶上。
到了晚间,逛个瓦肆勾栏,然后就是州桥夜市,这夜市能够一直开到三更天,还没醒过神来呢,就又是一天了。
刘娥自入汴京,到了孙大娘果子铺,初时就一直埋头做活计,除了偶尔到州桥边找找龚美外,没敢看别的。但自从她往左邻右舍串门之后,乘着有时候生意淡了,得了孙大娘允准,就每日里在汴京城东逛西逛,只觉得大开眼界。
如此约莫过了一个多月,忽一日才下了门板,就听得外头有人把门敲得震天响,孙大娘去开了门来,就见着大丫扶着一身是血的四丫,跪在门前不停磕头。却原来四丫的后娘被孙大娘上门来一闹,失了面子,出门常被邻居指指点点,她这等人自然不会反省自己的错误,便把怒气发泄在四丫身上,朝打暮骂地虐待。
四丫挨打不过,哭着跑去找大丫二丫求助,只是这两个姐姐原也是嫁得不好,自己也过得苦如黄连,哪里能救她来。只今日打得太惨,大丫怕再这样下去,四丫会被后娘害死,无奈之下思来想去唯一能求助的便是孙大娘,只得再厚着脸皮上门。
孙大娘开了门,见状也是不忍,只得把两人扶进来,又叫刘娥去打水给她洗脸,又去寻药铺拿药。好不容易安排停当了,又见着四丫涕泗横流地道歉哀求,心中又气又怜,犹豫片刻,还是转向刘娥问道:“你说,要不要把四丫留下来?”
刘娥看到四丫身上一道道的血痕,已经是骇得不行,见了孙大娘问她,忙道:“大娘,如果我们不留四丫,她后娘就要把她打死了。”
孙大娘反问:“你不怕留她下来,她将来又听了别人的挑拨,再来为难你吗?”这等小丫头的伎俩,于她来说不痛不痒,但她自己店里两人帮工若是时常打起官司来,却是烦人。
刘娥怔了一怔,想了想,还是道:“大娘,可是我们也不能看着四丫被她后娘打死啊。”这时候她也想不到别的什么,只是想,没有什么比一条人命更重要了。
大丫听了,哭着向刘娥道歉:“好妹妹,是我们四丫年纪小不懂事,如今她也吃够了教训,再不会有这种事了,若是再有什么,你只管打上我家来。”
四丫疼得晕晕乎乎,再三哭着赔礼,刘娥见了如此惨状,不由得也哭了起来,对孙大娘道:“大娘,咱们救救她吧。”
孙大娘叹了口气,也只有在孩子的世界里,才会有这么轻而易举的原谅。
四丫的糊涂作为,曾经让孙大娘心冷过。当初也曾问过她,既然后娘待她不好,为什么又要偷钱回家,她居然说,她弟弟才是她们家的根本,她拿钱给后娘是为了养弟弟。这样没心没肺,不记恩不记痛的人,真是让人既觉得她可怜,又觉得她糊涂。然而毕竟是在自己身边待过一段时间的孩子,孙大娘最终还是起了不忍之心,只对大丫道:“既然是真的过不下去了,我收留她可以,只是前头的事情,却得处理好了。”
大丫磕头:“只要您老人家肯收留,一切依您老人家的。”
孙大娘毕竟是个独立撑起门户的女人,她便找了四丫的父亲,写了一份身契,内容为雇佣四丫十年,十年内四丫不得回家,不得与家中有往来等字样,画了押叫了证人作保,这才收下了四丫。
刘娥问孙大娘:“大娘,四丫不也是她爹的孩子吗?为什么就这么任由她后娘欺负?”
孙大娘叹息了一声,摸摸她的头道:“因为她后娘生了个儿子啊。只有儿子才能够传家业,女儿就不能了!”
刘娥问:“为什么女儿不行?”
孙大娘道:“因为女儿守不了家业啊。”她就同刘娥说,若是家里只有女儿,便要招赘个女婿上门。否则的话,家里没了男丁,家里的产业,宗族就会来争夺。
刘娥不解地问:“我挣的钱,就是我的,凭什么要给别人?”
孙大娘叹道:“妇人哪能立门户呢,总得要个男人才行啊。便是王法上也没处说理去。”
刘娥愤然道:“王法没处说理,那还叫王法吗?”
孙大娘倒笑了:“你倒说说,那能怎么办?”
刘娥道:“那不能改改吗?”
孙大娘笑出声来:“王法哪里能改?”
刘娥道:“天子都能换,王法如何不能改了?”
孙大娘忙捂住她的嘴,笑骂道:“你倒是浑大胆,这话如何能说得?休教别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