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起潜又叩了一个头,然后从地上站起来,等候皇上同他谈那个机密问题。在明亮的宫灯下,高起潜是一个身材魁梧,没有胡须的中年人,虽然他已经四十多岁,但由于保养得好,面皮红润,看起来只像有三十出头年纪。同崇祯皇帝的苍白、疲倦和忧郁的面容相比较,完全是两种情形。
当然是一个真操心,一个是办差做事只出力罢了。再加上为了为那些大臣隐瞒许多真相,也没少得了孝敬,在为皇上办差的同时,小日子过的也滋润着呢。
这倒不是高起潜忘恩,而是他明白,即便自己如实说了,也不顶用,还可能因此获罪,最终是两面不讨好。自己的这个主子性格,自己比他老爹都了解。
“勤王兵马虽然到了几万,”崇祯突然把谈话转入正题,“但我们既要攘外,又要准备安内啊,二者不可得兼。历年用兵,国家元气损伤很大,如无必胜把握,还是以持满不发为上策。你是总监军,总要相机进止,不可浪战。”他把“浪战”两个字说得慢一些,响一些,生怕高起潜不够注意,然后停顿片刻,接着说:“如其将这几万人马孤注一掷,不如留下来这一点家当,日后还有用处。”
高起潜当然明白,现在信阳军是朱由检的嫡系,这是未来保命和谈条件的资本,都丢了,就什么都没了。
从这一点上看,崇祯对未来的局面也没有底气了。
但凭借这点嫡系兵马,还能翻身吗?鬼都知道结局。
高起潜赶快再次跪下说:“皇上圣虑深远,说得极是。奴婢一定相机进止,不敢浪战。”
“使将士以弱敌强,暴骨沙场,不惟有损国家元气,朕心亦殊不忍。”崇祯用不胜悲悯的口气把话说完,向高起潜的脸上扫了一眼,好像在问:“你明白么?”
高起潜深知道崇祯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关于那个问题只能点到这里,以下的话必须由他揭开,于是赶快放低声音说:
“皇上是尧舜之君,仁德被于草木,爱将士犹如赤子。以今日形势而言,既要守卫京师,又要稳定江浙,兵力财力两困,都不好办。如果议和可以成功……”
外朝虽然极力隐瞒和毛文龙的战事,隐瞒各地对战事的态度,但崇祯从越来越少的其他各省地方的奏折上,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妙,也知道战事对自己极其不利,经过再三考虑之后,悄悄的让高起潜和毛文龙和谈,条件是不再追究毛文龙先前总总叛逆之事,承认毛文龙为辽王,以皮岛为他的食邑之地。
在崇祯看来,这已经是自己及其宽厚的条件了。
“外边有何意见?”崇祯赶快问,没等他把话说完。
“外边似乎没有人知道此事”。
高起潜毫不迟疑地撒谎说。其实由皇帝和兵部尚书王在晋秘密主持向毛文龙议和的消息,不但朝廷上文武百官都已经知道,连满城百姓也都在纷纷谈论,文武百官中当然全力反对,东林和毛文龙就是势不两立的存在,怎么能同意?如果议和成功,毛文龙会兵不血刃的杀进京城,将自己这帮人杀鸡一样的宰了。
但百姓却是欢欣鼓舞。
有一分希望是绝对不能和毛文龙议和的。
百姓欢欣鼓舞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毛帅冤枉,同时大家也算看清楚了现在这帮朝堂文武,将原本一个好好的大明弄到现在这般乌烟瘴气,毛帅进京赶紧的将这群混蛋一网打尽,还大明一个盛世太平吧。
不过不管是谁,都没想到,高起潜派去密议和解的人,竟然直接被毛文龙丢到了海里,这说明什么?说明毛文龙真的恼了,恼怒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他已经坚决的关闭了和谈的大门。
而就这个和谈也根本不被文武群臣所接受,其实他们也被逼到了绝路,诸位大臣在知道了崇祯欲与毛文龙议和的消息之后,已经秘密的派人去了山西,请他们兄弟的叔叔出山,替代崇祯继续和毛文龙死战到底了。
悲哀啊,高起潜真的替自己的这个主人悲哀啊,被忽悠着成了东林复辟的枪,然后在不需要他的时候,就被无情的抛弃,而且这一切,都瞒着他,将他真正的架空,真正的当做一个连汉献帝都不如的傀儡。
若是早知道这样,他还不如不抛弃毛文龙呢。
但这样的结果应该告诉皇上吗?高起潜认为不应该,要不然自己一个办事不利,直接就可能被拖出去杖毙。自己冤枉死了,还都不能说出自己是什么原因死的。
听了高起潜的回答,崇祯有点放心了,小声嘱咐说:“这事要与毛文龙迅速进行,切不可使外廷百官知道,致密议未成,先遭物议。”
高起潜就再次为崇祯悲哀,都这时候了,还想吃怕烫,刚愎自用中却又优柔寡断——“奴婢知道。”
说完了这些,高起潜还是从内心里的忠诚为崇祯考虑:“万岁,奴婢还是不得不说,万岁与皇兄自小相依为命,现在皇兄西苑荣养,是不是万岁抽些时间,去探望一下,一来全了兄弟之情,二来让天下知道万岁依旧兄弟情深,堵住流言蜚语?”
这本来是高起潜的好心,一些事自己不能说,皇上你自己去看看,就是真相大白。再者,事情已经到了这步,也该寻个退身。但你准备依靠绵羊一样的信阳军保命,简直是白日做梦,你真正的保命根本,还是你的哥哥呀。
结果高起潜话音刚落,崇祯就好像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神经质的嚎叫起来:“不,不,我绝不去见哥哥,我一定要在我中兴大明之后去见他。高起潜,你什么意思?你个腌宦,你给我滚,滚出去。”说着,顺手抓起了茶壶茶碗一股脑的砸向了他,一个好心的高起潜就连滚带爬的逃了出来。
高起潜狼狈的逃出了文华殿,在门口正撞上急匆匆过来的首辅温体仁。
温体仁一见高起潜这般狼狈,当时心中一惊,连忙上前小声的问:“刚刚皇上有什么问对?”
抹了一把脸上的茶叶渣子,高起潜沮丧的如实回答:“问登莱东海之战。”
“公公如何答?”
“如实汇报。”
“你——”温体仁大怒。
高起潜苦笑:“一味隐瞒,还成吗,这紫禁城内,都能听到东海隆隆的炮声啦。”然后一面拱手,一面狼狈而去。
愣了一会,温体仁悄悄的将一本奏折从袖子里拿出,塞在了靴子里,换上了一本新的,然后整理官服,挺起胸膛朗声道:“臣内阁首辅温体仁,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