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夜。
白青子换回了刚来公寓时的那件校服裙,掌心的糖盒贴着乱七八糟的卡通贴纸,铁盒盖子有些生锈,是很旧很旧的款。
她揣在怀里,摇晃几下然后放在耳边幼稚的去听水果硬糖之间清脆的碰撞声,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
被雨水湿润洗涤过的街区,散发着泥土与便利店里的关东煮的香味,就连拂面而来的风也温柔。
沿街墙上贴着许多寻人启事,老旧的路灯散发微弱的光芒、垃圾桶边的易拉罐、行色匆匆的路人从不曾停驻脚步,奔波于各自空洞的人生。
走过种着香樟树的步行道,一片叶打着旋儿悄然落在她发间。
江凛停下脚步,抬指拂落她发上的青叶,叶片并未丢弃,而是随着收回手合拢掌心插兜的动作,被他自然而然的藏进了口袋深处。
“叮——”
是电车到站的声音,
江堤上的电车,疾驶而过漾起了急促的风,将他衣摆与她裙袂猎猎曳动。刺眼的灯光介于两人之间,光线里斜飞的微尘,明暗分割。
他眼角微弯。在电车擦肩而过挡住彼方的光并入隧道刹那,光下的阴影将两人并肩的身影完整遮挡。
世界漆黑,而他弯腰,虔诚在她眼上落下一个轻得仿佛不曾发生过的吻。
她眼睫轻颤,怔怔站在原地,不安的捏着袖口。
“先生…?”
阴影随着电车驶入隧道而一寸寸光亮,繁华世界再次映入眼帘。他眉角沾着碎光,站在离她几步距离的街道彼端,一如既往以淡淡神色平静的望着她。
“再见。”
尽管再怎么痛苦,得益于在回家路上时他已经反复练习过千万遍,终究还是把两个字念得分外冷静淡漠。
你是我偷来的花,相遇便注定离别。
虽花期未至,我仍能克制住私心,将你完整归还于这个世界。
近在咫尺,却是她踮起脚尖也触碰不到的距离,他是那破碎且黯淡的遥遥星辰,偏爱着,将自己生命里所有黯淡近无的光,都照亮于她一人。
最后,白青子看见的,是他攥紧漆红的伞消失在夜幕中的,单薄清瘦的背影。
亦如初见。
——
雨。
他时常置身于如此阴雨。
连绵不绝,细密、潮湿,落在人身上泛起难耐的恶心痒意,骨髓生寒。阴霾不散的四月,这座偏僻的沿海城市永远被笼罩在黎明将亮不亮的晦暗里。
他撑开红伞,步入雨中。
口袋里的青叶被他紧握至发白的指节捏碎,叶梗刺进掌心,渗出一片黏腻的温热。
他无法理智,竭尽全部自制力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去转身。口袋里空荡荡的药瓶,瓶身早已经在挤压下扭曲变形。
它的起效时间是多久呢?
很快,他就能离开了吧。
江凛垂眸,如是自嘲的想着,夜幕里打开手机手电筒冒着雨奔跑的行人激动的挥手喊着什么,瞬间吸引了雨中所有人的目光。
他自虐般握着空药瓶的鲜血淋漓的指节松开,转身望向身后,瞳孔蓦然缩紧望向那一片被雨水湿润的淅淅沥沥嘈杂里。
脚步比他意识更快,思绪尚未清明,他已经收拢掌心的伞,依着本能朝着刚才分别的方向不受自己控制的跑去。
灯影涣散,世界颠倒。
滴答,滴答。
……
他踉跄着停下脚步,狼狈不堪,骤然浑身僵直伫立在原地。眼睫上滴落的雨水浸湿了他的眸,将眼前视线氤氲成一片模糊不清的朦胧。
她倒在雨中,蜷缩着,抱着糖果所剩无几的糖盒。
不、不是这样的……
大脑混乱运作着,紊乱的尖锐,叫嚣着、嗡嗡作响的颅内充斥着杂音。他心底极力解释的,往后倒退一步,无法面对眼前绝望的真实。
他将药片,放在自己的那瓶汽水里的。
是了,他曾想过用来报复的、提炼出的药剂。本该将他驱逐这个残酷世界,剥夺他活着的权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再次令他崩溃得眼前发黑,失去理智。
『可以再给我些糖吗?』
那时,她这样问着,没有对两人即将到来的离别产生任何疑惑。
在他转身那一瞬,瓶身交换时碰撞,发出细微的脆响。
她总像是一株羸弱的植物,不会对他做出的任何决定产生异议,乖巧温顺。
但。
正如她所说过的。
你可以坏,可以是被人唾弃、无可救药、双手沾满罪恶的极端反社会的人格,但我绝不会允许你从杀戮与死亡里获得救赎哦。
我又怎么舍得,让你从死亡中获得救赎。
——
当江凛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坐在了医院的走廊长椅里。
从脸上滴落在遍布伤痕的掌心的,不知是雨水还是他眼睛里下了一场大雨。心脏被攥紧,毫无空隙,密密麻麻的阵痛令他无法正常思考,无法面对。
冰凉的手,还残余着刚才抱过她的余温。
倚在他腿边的滴答着水珠的小小红伞,绮丽的颜色,是这只剩下黑与白的人间地狱里、他那双灰白的眼,唯一能看见的鲜活色彩。
她曾在那个宁静晦暗的黎明里,怯生生从伞下探出半张脸,漂亮的青色眼睛含着他看不透的哀意,微微笑着,悄悄望着他。
于是。
她为孤身一人的他带来了这世间所能盛开到极致的所有花朵的绚烂。点缀他紧锁的孤岛以光亮,不会太明亮,却也永远闪烁着微弱的光。
“江主任…病人情况很紧急,如果监护人暂时无法到场的话,可能需要你带上证明暂未为签字。那些腐蚀性物质已经漫延到她的内脏了。”
小林护士说完,江凛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言不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公寓,找出了自己的身份证件。
路过卧室的桌柜,他脚步停顿,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抽屉里面的药盒。
映入眼帘的,却并不是他现在所渴望的、长期服用的精神类药物与止痛药,而是剔透的水果硬糖。
每一颗都散发着淡淡的清甜气息。
除了她最开始找他讨要的那两颗,所有的、她讨好着他,从他这里得到的奖励。
那些被她视若珍宝藏着不舍得吃掉的糖果,不知何时早已经被她替换了他的药物。
皆数,摆在他眼前。
她或许想要的,从一开始就不是糖果。
意识涣散,江凛抬指捂上脸,只摸到一片濡湿。
是刚才淋到的雨吗?
当喉间发出第一声无法压抑,隐忍之下脆弱的声。
他想着,原来有一天,他再也不用维持“正常”的假面,也能如同他曾司空见惯的那些面对着爱别离的病患家属般,失声的,这样毫无顾及的哭出来啊。
『我很喜欢你哦。』
『痛苦是没办法的事情,要是能替你分担一些就好了。对你而言,没用又过于软弱的我,能为你带来片刻的轻松与快乐吗?』
『能看见你笑,真是太好了呢。不管身为主角还是反派,我相信你都拥有着自己的理由,所以,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当万物静止,定格了时间。
他恍然听见她——
来吧,我知道先生其实是很喜欢这份职业的哦,所以作为医生,请您现在鼓起勇气用这双手。
来拯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