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霞,笼罩着肃穆的军营,橘色的光影落在容朔的脸上,与他眼底的猩红融到一起。
远处,将士们操练的声音振奋人心,激昂厚重,而他们心目中沉稳内敛的睿王,此刻,却显得无措而寂寥。
听见顾澜问出容朔那句话后,容珩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还淡笑了一下:
“顾澜,此事你想知道,问我便好。”
容朔则蓦地回过神,眼中闪过无尽痛意。
他知道,容珩让顾澜问自己,是怕他回忆起容珞的事情,而宁愿自己将过去血淋淋的抛出来。
容朔刚得知容珞死讯之时,赶去掖庭质问容珩,然而看到小五后,他很快就后悔了,亦失去了质问的理由。
因为,容珞是自己的妹妹,也是容珩一母同胞的姐姐啊。
她死了,容珩比自己更痛苦。
容珩见容朔拧紧眉头的样子,眼神更加淡然,道:“让他说,怕是又要吐一次血。”
他还记得,当年容朔跑来掖庭骂自己,骂着骂着,就开始哭着吐血。
后来容珩才知道,容朔那日刚刚得胜归来,战甲未卸,衣襟带血,胸口还中了一剑。
他违抗了圣旨赶来掖庭,却,仍没见到容珞一面。
容朔闭上眸子,再睁开,闷声道:“小五,你给本王滚。”
容珩深深的看了顾澜一眼,声音清凉:“你怎么什么都想知道?顾澜,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顾澜毫不在意,懒洋洋的说:“别吓唬我,否则我死之前也会拉着珩兄你的。”
“好。”
容珩轻轻的笑了一下,随即离开。
也不知他说的好,究竟是答应不吓唬她,还是同意她拉着自己一同死。
见容珩真的乖乖去营中找张三了,容朔才收回视线,苦涩的开口:“顾老弟,你可知,本王还有一个妹妹......小五,还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姐姐。”
“我不知——”
原书中并未提过容珩有什么姐姐。
提起容珞,容朔的声音都放轻了几分:“那也是本王唯一的小妹,名叫容珞。”
“等下!”
顾澜找了个板凳坐好:“您继续说。”
“......珞儿她和宝怡一般大,及笄的时候,本王都没有赶得回去.....自从潇妃离世后,都是珞儿照顾着小五,他们姐弟俩,一起生活在掖庭。”
顾澜问道:“那,容珞是如何死的?”
若容珞没事,容朔断然不会是这样的表情。
容朔的呼吸一顿,连着胸口都灼烧似的疼痛:“珞儿和小五有一个很信任的贴身宫女,有一日,珞儿为了给小五采莲蓬,被那宫女推到了水中。”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要缓一缓才能继续说下去:
“本王一开始得知珞儿的消息,是说她落水后感染了风寒薨逝,后来才知道,原来珞儿是被那怀恨在心的宫女,借着照顾她的机会......毒死了。”
宫女......姐姐......
难道,这就是容珩不接触任何女子的原因?
可是,他那时候明明救了韩萱儿和卫岚。
顾澜低声道:“容珞为容珩采莲蓬,被宫女推落水后得了风寒,或者是被毒害,此事罪魁祸首是宫女,而不是容珩啊。”
她忽然按了按眉心,恍惚间脑海里闪过一道极其模糊的画面,还伴随着容祁俊张狂的声音。
“本皇子今日就要这源清池的莲藕,容五,你必须给我下池!”
她好像想起了原主最后的一点记忆,正是她落水那日,容祁俊逼迫容珩,去源清池捞取莲藕的场景。
若容珩的姐姐曾为了莲蓬一类东西落水后身亡......那容祁俊逼容珩也下去,是真该死啊。
容朔垂下眸,努力平息着眼中的悲痛,眼眶很红,似乎又要落泪被强行忍住,说道:
“本王知道此事错不在小五,可是那宫女一直深受小五信任,小五对她没有任何防范,哪怕她将珞儿推下水,小五都没有做任何惩罚,这才让这个宫女有机会下毒手。”
顾澜愣了愣,想,若她是容珩,深受信任的宫女说不小心推了姐姐落水,她也不会计较。
不过,她会“不小心”推宫女落水一次,扯平了。
没想到珩兄小时候那么善良。
“最后,那名宫女呢?是被皇帝处死了,还是畏罪自杀了。”
谋害公主,哪怕容珞当时已经是个罪人,那名宫女也必死无疑。
容朔的嗓音沙哑而沉重:
“本王回去后才知道,那宫女,已经被小五亲手杀死。”
顾澜眼眸微凝,声音陡然低了下去:
“珩兄......容珩那时候,多大?”
“九岁。”
容朔眼中是浓浓的心痛。
他少年从军,第一次上阵杀敌,将刀砍进敌军胸膛,也已经十四五岁。
而他最疼爱的五弟,手刃他人时,不过九岁。
容朔还知道,那个宫女是潇妃留下来的,与小五珞儿自幼一起长大的——
他不敢想象,当时小五在珞儿死后有多么绝望,又是如何做的......
顾澜听到九岁这个数字,微微有些失神。
她第一次杀人,也是九岁。
过了一会儿,顾澜才问:“你说了,那名宫女深受容珞和容珩信任,还和他们一起长大,那杀人动机是什么?”
容朔道:“小五只告诉我,她对珞儿心生不满。
他们在掖庭生活的太艰难,她想杀了自己的主子,结束这一切。”
......
顾澜走到营中找容珩时,见他正坐在营帐内一张木椅上,指着桌上的一张羊皮舆图,眼中尽是锋芒,似乎,完全不在乎顾澜问容朔问题的结果。
容珩身旁,围着一圈将士,一个个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很是钦佩。
他痛快的道:“此处为魏国粮草中枢之地,若有一日我为将,便派一支奇兵——”
“直捣黄龙,见招拆招,釜底抽薪!”顾澜接过话。
容珩没有反驳,对于顾小侯爷喜欢乱用成语的行为,他已经习惯了。
他点了点头,起身道:“说完了?我们走吧。”
顾澜望着容珩,他的眼眸深邃而浩渺,仿佛无垠的夜空。
他气度不凡,龙章凤姿,能把简单的长衫穿成贵公子的模样。
可是,顾澜心中浮现的,却是九岁的小容珩,将匕首送入一个女子心脏,然后浑身是血,瑟瑟发抖的样子。
她其实刚刚想对容朔说,那宫女不会无缘无故害死容珞,若是因为长年累月的煎熬心生怨念,当初容珩姐弟俩被送去掖庭时,就不会选择跟随。
潇妃曾经那么受宠,萧家奴仆又何止百千,大难临头,却大概死的死,逃的逃,早就各奔东西了。
既然宫女能陪着他们那么久,就不可能因为受苦而变心,或许,是有人威逼利诱......
而那个人,如果容朔查不到,显而易见,就只有狗皇帝能做的到。
不过,顾澜觉得自己想到的,亲身经历此事的容珩肯定更清楚,他既然不和容朔讲,那她也就不多嘴了。
就让这两个人这么别扭着相处吧。
容宝怡刚刚正托着腮,津津有味的听容珩讲作战方案,她觉得容珩的话,就像兵书中一样有道理,虽然是对着那些将士们闲聊时候讲的,却也让她听得如痴如醉。
她恍然间回过神,发现自己就要离开了。
顾澜牵着容允浩的手,身后背着睿王的龙泉宝剑,走到了军营门口。
容朔望着容宝怡和容允浩,再一次红了眼眶。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王爷,请回吧。”顾澜说道。
容朔点了点头,就要离开,对上容宝怡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忽然之间,仿佛被什么触动了。
骤然间,他喊道:“等等,宝怡,你等等,等一下爹!爹还有样礼物要送给你。”
说着,容朔就火急火燎的跑回了军营,他冷峻的面容通红,神情匆忙而激动,完全没有了身为睿王的沉稳气度。
容宝怡望着他宽厚的背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
然后,她定定的看着,眼神渐渐变得很是坚毅。
过了一会儿,容朔抱着厚厚一摞兵书,跑到他们面前。
“这,这些,是爹爹送给宝怡的及笄礼物。”容朔气喘吁吁地说。
“爹爹......”容宝怡不敢置信的看着容朔手中的书卷,声音颤抖异常,“原来,你都知道。”
原来,爹爹知道她心中的想法,知道她喜欢兵法......
容朔哽咽的说:“爹爹知道,爹爹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多少次见到宝怡望着他手中的兵书,期盼的眼神;陈老将军偷偷地告诉他,宝怡射箭的天赋非凡;他显露出的军令,宝怡反应的比谁都快;她最喜欢的人,就是当年迎战羌戎的破虏将军。
少年人的喜欢的藏不住的,捂住了嘴巴,期盼会从眼中显露。
容朔看见了,却装作没有看见。
他不敢让宝怡以身犯险,从军那么艰苦,宝怡只是一个小姑娘。
他想自己的女儿能平安健康的长大,而不必像自己,征战沙场,不知道何时身首异处。
可是,容朔触及到容宝怡那期盼目光后,就再也无法假装下去。
他能想到唯一的及笄礼物,就是让长乐县主,开心快乐下去。
“这是你喜欢的,那便大胆去做,”容朔说道,将兵书放到宝怡怀中,“明日,我会让二黑教导你武艺。”
容宝怡喜极而泣:“谢谢爹爹!这是宝怡收到最好的及笄礼物。”
容朔抹了抹眼眶,心酸的厉害:“明天宝怡就及笄了,再也不是小孩子了,可能过些时日就要成亲了......爹爹就要老了......”
容宝怡一下子红了脸:“爹爹,你在说什么呀!宝怡才不要成亲,宝怡要一辈子陪着母妃。”
容朔又一次看向他的顾老弟,道:“顾老弟,本王这一双儿女,就全都托付给你了。”
“噗——”
自己后悔让容朔叫自己顾老弟了,睿王现在喊得格外顺口。
顾澜嘴角抽了抽:“允浩可以,长乐县主......我只当她是妹妹。”
没等她委婉拒绝,一旁一直没做声的容珩就冷笑一声,阴沉沉的说:“长乐县主身为女子想要习武参军,说不定过几天就死了,是想嫁给顾澜,让她当鳏夫?”
顾澜捂脸:“珩兄,你说话礼貌一些!
这么讲话是会被揍的。”
容珩充耳不闻,反正惹急了他,他什么恶毒的话都说得出口。
容朔刚刚还对五弟充满怜惜,内心复杂,听到这话,差点忍不了和容珩手足相残。
容宝怡却没有生气,目光落到顾澜和容珩身上,小声道:“他们一定是真的,我愿意牺牲自己,让容五公子认清自己的心。”
除了容珩,一行人在容朔恋恋不舍的目光中离开。
顾澜随口问道:“二黑是谁?”
“是我们府里面的暗卫呀。”容允浩回答。
“......是不是还有三黑四黑?”
“是的,澜哥哥怎么知道?”容允浩笑着回答,“这是王府暗卫的统一取名字手法。”
“行吧,还真是够敷衍的。”
几人出了营地,与小酒会合后,骑上马往回赶。
走到一半,顾澜停下脚步,看了看西沉的天色,道:“再怎么快马加鞭,宫门也下钥了,咱们还是得翻进去。”
宝怡担心的说:“是啊,也不知道如今宫里是个什么情况。”
顾澜斜倚马背,痞痞的勾了勾唇,眼神跃跃欲试:
“既然横竖都要翻墙,那我们......何必急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