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旨,朕,要册封湘王为皇太弟。”
容璟的声音虽然微微颤抖,却很是坚定,让张奉才浑身一震。
没等他反应过来,容璟已经自己从案上取出一张新的圣旨,提笔沾了朱砂,淡笑着说道:“算了,朕亲自写。”
容璟的语气轻松而温和,唇角含着笑,像是迫不及待想要与他人分享糖果的孩子。
张奉才做梦都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位置会落到湘王手中。
他回想起曾经的一切,不禁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急切的通报:“陛下,奴才有要事相报!”
张奉才听了出来,这声音是自己另一个干儿子张石的。
前些日子,张石暗中向自己告了假,自行脱离了内司监。
张奉才猜测,他是奉皇上旨意,出宫调查一些事情。
这件事具体是什么,张奉才却不知道。
他垂着的眼睛微眯,不甘的感受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袖。
那日,自己拿着断臂等来了御医,御医说,自己本来就有武艺内力傍身,身体强健,胳膊又刚被砍断,是能够接上的。
可是,他不敢。
皇上砍了自己胳膊,是对自己的惩罚,他若是出门接了回去......恐怕以后皇上每一次看见自己的胳膊,都会想起自己做错的事——他只能任由那条胳膊一点点坏死,废掉。
也就是那日,张奉才知道,或许不久以后,皇上会选出新的宦官,替代自己的位置。
就如这个张石,调查的事情自己都不清楚......
容璟刚拿起笔在圣旨上写了一个字,听见张石的声音,双眸泛着血丝的抬起头,皱了皱眉。
张奉才最为清楚容璟每一个动作的含义,连忙打开殿门,将张石放了进来。
“启,启禀陛下,奴才查到了一些事情......”张石一进来就跪倒在地上,眼中闪过几分激动。
容璟眯起眸子,唇角还维持着上扬的弧度。他现在的精神格外亢奋,甚至不舍得放下手中沾了朱砂的毛笔。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册封容珩了。
“你最好真的查到了什么。”容璟克制着自己的声音,维持平时的淡然,低沉的说。
在宋执瞎了一只眼睛,谢昀受伤那日,他无意间发现苏栀雪当年送自己的甘松香,和后宫一位讨好自己的妃嫔送自己的甘松香,味道并不一样,就让眼前的太监去潜邸调查。
当时,他是想试探一番这小太监底细,看看此人如何在不暴露身份情况下进入潜邸,取来香料......能不能接张奉才的班。
算算时间,张石调查的速度并不快。
张石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四周,无意间对上干爹张奉才冰冷阴鸷的眼神,连忙低下头:“奴才的确查到了,事关重大,奴才不敢隐瞒......”
容璟摆了摆手,张奉才虽然心有不甘,却还是默默地退了下去。
片刻后,乾元殿只剩下张石和容璟两人。
“事关重大?朕倒是想知道,你查出了什么。”容璟压下内心对册封容珩的急切,淡淡地说。
张石从怀中取出一方巴掌大小的黄铜貔貅香炉,又取出两支制好的甘松香,他的身上,也沾染了甘松香的甜味:
“陛下,皇后娘娘曾送您的甘松香,奴才已经取到,又小心分散成几段后,花费银子让几位在野的制香师傅分别检查。
所有制香师都说,这份香内里材料配比,和陈妃娘娘制作的甘松香并无不同之处。”
容璟的目光落到他手里的香炉上,他想了起来,这香炉是苏栀雪的婢女一起交给自己的,说如此保存可让香质不变,他没在意,便配着甘松香一起用了,登基后,这些都被留在了潜邸。
此事是容璟让张石以私人身份查的,不得被人知晓,张石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和头脑,讲的详细了一些。
若是平时,容璟或许会随意夸赞他几句办的不错,但是今日的他,却没有心情听他说这些。
“既然一样,你又查到了什么?”
容璟平复着自己内心的波澜,从定远侯府回到乾元殿后,他就一直保持着一种怪异的亢奋状态,此刻似乎慢慢放了下去。
张石吞咽了一下口水,忍着内心巨大的恐惧,咬牙道:“但是奴才发现,甘松香没有问题,香炉......皇后娘娘送陛下的香炉,有问题!”
......
“张奉才,打扫干净。”
乾元殿内灯光明灭,有一种压抑沉寂的氛围。
张石的尸体已经渐渐冰冷,鲜血从他的脖颈流出来,咕嘟咕嘟的蔓延,似乎将大殿的地面,都浸上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
尸体一旁,是一小撮被碾碎的香灰,和一只打翻的香炉。
“奴才遵命。”张奉才低垂着眉眼,像是一只僵硬的牵线木偶,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只是,在宦侍将张石尸体抬出去,路过自己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望了一眼。
张石清秀的脸布满惊骇,目眦欲裂,似乎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明明就要飞黄腾达,却落得这样的结局。
他摇了摇头,心中,小石头到底还是个孩子,不理解皇上的可怕之处。
张奉才并不知道张石究竟查到了什么,可是他知道,此事必然涉及到皇上的底线......好事也好,坏事也好,皇上高兴起来,也是会杀人的。
“将香炉......赐给皇后。”
容璟忽然开口,声音压抑着疯狂和阴冷。
“是,奴才马上去办。”张奉才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连忙点头,将香炉捡起收好。
等他重新回到乾元殿,皇帝浑身上下那癫狂却又压抑的气息,让整个大殿都如同一座冰窟。
张奉才颤抖的看向容璟,他甚至感觉,皇帝脸上的绯色像是喝醉了,已经到了他想要喊太医的地步。
“陛,陛下......可要饮醒酒汤?”
“朕......朕要做什么来着......”容璟充耳不闻,低声自语着。
他低下头,看见手边一抹血红的朱砂。
“对,朕要册封小五。”
他说着,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张石刚刚说的事,脑仁一阵刺痛,桃花眼也已经布满血丝。
那个女人明明已经废了,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活了那么多年,可他没有想到,她居然在那么早以前,就报复自己......
看来,只有容珩是最听话的。
他可以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他......只要他能够像小时候一样听话!
张奉才望着容璟的脸色,隐隐猜想,或许,张石调查出的东西和皇后有关,而皇后......大概是做了什么违背皇上的事情,更加刺激到了今天的皇上。
等会儿他会亲自将香炉送给皇后娘娘,看看皇后是如何反应,或许能够猜测一二。
就在张奉才以为,湘王被册封为皇太弟,已经成为定局的时候,一道疾风突然闯进大殿!
“陛下,宋统领前来——”
宋执已经站到容璟面前了,门外内司监才匆匆传报。
再次被突如其来的人打断,容璟的精神已经处在了某个诡异的边缘。
他猛地扔掉手中的笔墨,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宋执,一只手死死握着染血的剑,直指着宋执:
“你也想违背朕?”
张奉才吓得“噗通”一声跪倒,生怕皇帝一时没忍住把宋执杀了,而宋执是不会反抗的。
要是宋执死了,往后日子,更是他一个人面对皇帝......张奉才,忽然想辞职。
宋执回京后一刻也没有耽搁就匆匆进宫,他风尘仆仆,满身疲惫,衣裳都没有来得及换。
他一只仅剩的丹凤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利剑,声音沙哑,像是含着粗粝的沙:“陛下要杀臣,臣死便是,不敢脏了陛下的剑。”
容璟表情阴翳冰冷,剑尖更靠前了两寸:“是吗。”
宋执呼吸都未变分毫,直直的凝望着容璟,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呈上:“臣查到了京城内一座叫乌鹊楼的青楼,是周兴产业,而周尚书,是湘王的人!”
容璟瞳孔一缩,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握着剑的手颤抖了一下,“啪”的一声,长剑掉到了地上。
张奉才低着头,听到宋执的话,眼中的惊惧多过惊讶。
他早就知道容珩不是表面那般简单,可是张若水的事情被容珩知道拿捏着,他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
但宋执不一样,宋执没有任何软肋和要挟,他唯一在意的只有皇帝,只要是他认为会危害到皇帝的事情,这个人什么都敢说。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容璟喃喃着,低下头,呆呆的望着眼前明黄色的圣旨,刚刚写好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鲜血凝成的怪物,面目狰狞的朝他扑来,嘲笑他的天真。
宋执皱了皱眉头,内心忽然升起一丝不安。
陛下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劲。
未等他再开口,容璟殷红的薄唇,忽然上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他笑得很美,像盛开到荼蘼那一刻的满树桃花,声音平静,甚至透着几分愉悦:
“小五还真是给朕一个惊喜,不过这样一来,朕倒是对他更放心了,朕还真怕他一点野心都没有,等朕死了,立即就被那群虎视眈眈的朝臣吞了呢。”
宋执望着容璟的笑颜,失神了一刹,视线下移,就看见容璟面前案上的圣旨,一下子反应过来。
看来,他回来的不是时候,皇上正要册封容珩呢。
他的手握成了拳,手背爆出几根青筋。
——皇上不知为何升起了要册封容珩的想法,这种想法在莫名的刺激下,一下子成为他心里一个执念,所以刚刚,皇上为了完成这个执念,特意替容珩开脱,试着说服自己。
可是,容珩可不止收买了周兴一个人啊......
在容珩说不定想谋朝篡位,伤害容璟的可能性之下,宋执还是决定将一切说出来。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哀,但声音冷硬,没有一丝情感:
“臣之前就暗中派了人前往鄞州,也是昨日才得到消息,南境边军偏将军肃翊,是曾经平南军萧家的人,睿王曾将昔日平南军旧部合为一营,交由肃翊统领,这些年,肃翊一直都和湘王暗中有所联络,而且......”
他顿了顿,望着容璟如常的脸色,一颗心却越发沉入谷底。
即便如此,陛下还是要册封容珩吗?
宋执继续说道:“而且,臣有一个猜测,湘王并没有在鄞州,而是在顾澜进京之时,便跟着一起回到了京城。”
容璟的呼吸,伴随着宋执这句话急促起来,他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消散如烟,强撑着的愉悦,寸寸崩塌。
“你猜测?为何猜测?”
许久,容璟看着宋执,不甘的问出七个字。
或许还有可能,这只是宋执的猜测,小五只是生出一些野心而已,却还是掌控在他手里的。
宋执垂下眼眸,没有看容璟的双眼,眼中掠过一抹不忍:
“臣回京时路过牧城,询问了一名叫吴绍的卫尉,得知顾澜身边,有一名叫做子善的暗卫保护,吴绍称,此人和顾澜关系亲密,但臣并不确定——”
就在他说出“子善”两个字的时候,容璟泛着绯意的脸颊,骤然苍白如纸。
他的心里,
有什么东西,
忽然熄灭了。
容璟的双眸彻底化作滔天血色,猛地仰起头,喷出了一口鲜血。
“陛下!”
宋执的双瞳一颤,情急之下冲上前想要搀扶容璟,却被他狠狠推开。
“滚!”容璟低吼道。
宋执的手臂悬在空中,无力地垂下。
张奉才急忙爬起来,忍着惊恐道:“奴才马上去叫御医——”
“不必。”容璟叫住他,随意擦了擦唇角的血迹,声音嘶哑。
宋执和张奉才都不敢动弹,许久,他们听见容璟的声音,仿佛从地狱传来的幽鸣,他重复了宋执口中的名字:
“子禅......呵呵,子禅。”
原来,容珩真的一直隐藏在顾澜身边。
往日那些温暖的,让他藏在心里的记忆,一瞬间,像是破碎的蛛网崩裂辗碎,无边无际的黑暗将他拽进无底深渊,吞噬殆尽。
“陛下,陛下请吩咐臣该做什么,或者让臣去宣御医。”宋执忍不住说道,他望着容璟染血的唇瓣,内心忽然后悔说出这一切,眼中是几乎无法掩饰的心痛。
“朕要杀了他们。”容璟的双目睁大,两只手抱住自己的头,疯了一般嘶吼。
“朕要杀了他们!!!”
空旷的大殿之内,回荡着他歇斯底里的怒吼,久久不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