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内司监四名统领之一的钟良奉旨来给顾澜送衣服,实际上,容璟大概清楚钟良是什么货色,专门用他来试探顾澜——钟良果然见色起意,被她干脆利索的杀了。
而当时和钟良一起出现的,就有两名宫女打扮的死士。
当她杀了钟良的时候,那两名女死士古井无波的眼中,闪过一抹感激。
顾澜也因此更加确定,钟良死有余辜。
而此刻,在顾澜床头放置软筋散,又和她对视的女死士,正是当日那两名宫女之一。
死士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的望着顾澜。
顾澜张了张口,也没有说话。
死士用方巾覆面,只露出的黑沉眼眸闪过一丝挣扎。
半晌之后,她伸手将点燃的软筋香掐灭,并且碾成了粉末。
顾澜怔住了,眼前的人却已经站起身离开。
她只是个死士,生与死都在主人的一念之间,可是,眼前的少女替她杀了钟良,熄灭此香,这是她唯一能报答少女的。
顾澜望着死士离开的背影,她还没来得及对她解释,这迷香其实对自己不会有太大的效果,否则自己现在怎么能醒着和她对视呢。
她叹了口气,起身拿过来远处一盏宫灯,屏住呼吸将粉末点燃,让这一滩粉末变成了真正的香灰,才躺回床上继续入睡。
这一夜,顾澜闭上眼,就是死士那双黑沉沉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杏眼。
她想问一问,她叫什么名字。
顾澜一觉醒来,却发现殿内格外昏暗,之前的明灯被撤掉了大半,只剩下远处两盏微弱的宫灯,散发着昏暗光亮。
她揉着眼睛清醒过来,就看见除了自己睡的床榻没有变化,殿内其他布置,已经和昨晚完全不同。
床榻旁边,是一小簇“燃尽”的香灰,顾澜垂下眸,又想起昨晚的死士。
她定了定神,装作浑身无力的模样,仍旧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下一刻,熟悉的冷香传来!
原来不知何时,殿内正中多了一只新摆放的香鼎,丝丝缕缕的噬心香从鼎口释放。
果然,不是软筋散后面是噬心香,就是噬心香后面是软筋散。
顾澜皱起眉头,这次不喊也不叫了,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用力睁大着眼睛。
到底是闻噬心香一个月了,她还得与时俱进的装成一副快要习惯的样子。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容璟走了进来。
好些天没见,眼前的男子穿着黑底绣暗红龙纹的常服,脸上没有表情。
他低着头,居高临下的看着顾澜,狭长的桃花眼浮现出若有若无的阴翳煞气,妖异迷离,墨发几缕扫过眼睑,在鼻梁处落下一旁阴影。
“别装了,朕知道你应该已经习惯这味道了。”容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磁性低沉。
“我是习惯了,”顾澜眨了眨一下眼睛,便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她的脸上果然没有任何痛苦之色,却还是仍旧用虚弱的语气问,“但你这次掺杂了别的东西,对吧。”
容璟瞥了一眼旁边的香灰,道:“软筋散而已,你闻了一夜。”
顾澜:其实你家死士把它灭了。
容璟自然不是一个人来的,张奉才不在,跟在他身旁的是一名身着红袍的中年太监,名叫缪慈。
缪慈和之前的张奉才一样,腰间也挂着辟毒香囊。
他身后跟着两名宫女打扮却面无表情的女子,一个面容清秀,一个容貌普通,应该都是容璟身边的死士。
顾澜一眼就看了出来,容貌普通的那名女死士,有一双很漂亮的杏眼,她就是昨晚掐灭了软筋散的人。
顾澜上次在单独面对容璟时,在他身旁保护他的三道黑影,也出现在这里,像三座黑色的石碑般矗立在殿门口。
“噬心香加软筋散,你就这么怕死?”顾澜嘲讽道,“还连夜撤走了这里的一切硬物,是怕我打碎茶盏割断你的喉咙吗。”
容璟摇了摇头,道:“朕不怕死,但朕可不想死在你手上。”
“那你想死在谁手上,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你呢。”顾澜调笑般说道。
这个世界上最能一键激怒容璟的人,名字叫做顾澜。
听到这话,容璟表情一变,脸上的冷漠变成跳动的暴怒和烦躁。
寒暄到此结束,他妖孽般俊美的面容狰狞了一瞬,潋滟着迷蒙雾气的桃花眼透着杀意和怒火。
容璟修长苍白的指尖控制不住的颤抖着,他咬了咬牙,猛地攥成了拳。
他正在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一剑杀了眼前之人的冲动,低沉的询问:
“顾澜,你知道朕要问你什么,朕奉劝你老实交代.....因为,朕已经没有耐心了。”
顾澜双眸一凝,看见了容璟放在身侧微颤的手指。
她几乎可以断定,容璟是真的有病,大概是躁郁症或者狂躁症。
若现在有一把剑在容璟手中,她毫不怀疑他会刺死自己。
容璟平时阴冷多疑,却无比谨慎,每一步都带着玩味和算计,将他人视作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他一旦哪根线搭错疯起来,便会不顾后果和大局,杀了所有触及他底线的人。
“你想知道,为何容珩明明因为容珞与夏荷而厌恶女子,却和我这个女人在一起,对吧?”
顾澜和容璟充血的眸子对视,眼中没有丝毫惧意,声音冰冷的反问。
一旁,身为内司监统领之一,负责保护容璟安全的太监缪慈看见这一幕,咂舌不已。
他没接触过顾澜,却听说过顾小侯爷的名声,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疯狂无畏的主儿。
敢直面陛下怒意却还活着的人,她是唯一的一个。
容璟盯着顾澜,他的额角微微跳动着,声音阴沉而沙哑:“不止子禅这个表字,他居然连容珞的事情都告诉了你。”
容璟回想起当年的情景,他是亲眼看着夏荷毒死容珞的,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容珞临死前发出的那歇斯底里的惨叫,以及小五稚嫩的脸上布满绝望......
绝不会出错。
难道,容珩真的太爱顾澜了,爱到不在乎她是男是女?
容璟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情感,更不相信容珩能克服自己童年经历的一切。
顾澜看着容璟的表情,心里微微一松。
看来,容璟并未怀疑容珞其实没有死。
既然如此,那她现在只需要随意编个理由敷衍容璟就好,比如,容珩之所以跟自己在一起,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女子,就这么简单。
但一想到容璟多疑的性格,顾澜内心一动,改变了主意。
她眨了一下眼睛,表情有些僵硬,眼底飞快划过一丝心虚,快速的说:
“你想知道容珩为何如此的话,就告诉我当年容珞的事。”
容璟听到她这句话后,下意识回忆了一下当年的事情,仅仅一瞬便回过神,然后恍然大悟的扬起唇角。
“原来如此,朕明白了。”
顾澜:“你明白什么了?”她都不明白自己只说这一句想让容璟明白什么。
容璟眼中的怒意消退,变成了志得意满的清淡笑容,桃花眼微微弯着,语调轻松了许多。
“原来,是你骗了小五!”他斩钉截铁的说。
顾澜的眼神没有变化,薄唇却微不可察的翘起了一抹浅浅的弧度。
她掩饰着唇角的笑,语气多了些急躁的解释:“我怎么会骗自己心爱的人呢。”
容璟摇了摇头,露出看透一切的神情:
“你对小五隐瞒了自己的女子身份,这就是他与你在一起的原因。”
顾澜不说话,脸色却更加难看,似乎是默认了这件事。
容璟继续道:“而你刚才之所以问朕容珞的事情,是因为你现在身份暴露,若还想跟小五在一起,就得让他接受女子,可你却不清楚容珞当年究竟怎么回事......所以你诈朕,想从朕口中清楚后替小五解开心结,让他接受你的身份。”
顾澜:你说的真对。
她就知道,容璟一点也不相信自己的话,她越是跟他对着来,她的话就越可信,她越是什么都不说,容璟就越可以自己脑补出一切。
容璟见顾澜一言不发,心中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心情都好了许多。
这些日子,容璟一直猜测容珩和顾澜在一起的原因。
这件事不仅仅是容珩对自己的背叛,容珩和身为女子的顾澜在一起,还代表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竟然都是无用功,他最满意的作品,竟然是个失败品!
直到现在,容璟才用这样的理由说服了自己。
原来,容珩也是被顾澜所欺骗。
现在容珩知道顾澜是女子,而这世上,女人是最不可相信的......他一定还记得自己曾对他说的话。
“朕没有错,小五就算恨朕,也绝不会有勇气背叛朕,他现在为你回京,大概是因为不相信朕昭告天下你是女子......等他见到你了就会明白,朕没有骗他,骗他的人是你才对。”容璟低声呢喃。
顾澜低垂着头,眼神一片凉意。
她虽然厌恶容璟,有时候却又觉得他可怜。
容璟固执的认为容珩和他自己是一样的人,他让他经历痛苦折磨,让他只有这一个“兄长”可以依靠,将容珩当做自己最完美的作品。
从始至终,容璟都以为容珩已经被打磨了心性,磨碎了傲骨,成为他的掌中刀刃,他宁可相信容珩是被顾澜欺骗,刀刃误伤自己,也不愿意相信容珩从始至终都在他面前伪装,那不是刀,而是另一个执刀的人。
他们本来就不是兄弟,而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一个人若是本心向善,纵然经历万千磨难,仍旧无悔,仍旧不改心性。
而容璟,从来不知道,也不相信这世上有这样的感情。
“顾澜,朕想好让你怎么死了。”容璟的唇上扬着满足的弧度,轻声低语,打断了顾澜的思绪。
“朕要你以女子的模样死在容珩面前,让他知道他喜欢的人从始至终都在欺骗他,你和那个夏荷没什么两样,这个世界上,除了朕,他不该相信任何人!”
容璟说着,呼吸急促了几分,眼前忽然有些模糊。
他其实已经记不得自己最初,想要容珩厌恶女子的原因了。
一开始,他只是想着容珩如果厌恶女子,便没有后代。
一个没有后代的人,就算掌控再多权势,也只能一辈子为他所用,做他手中最完美的工具,容珩是他最喜欢的弟弟,他不会像对待容玦那样对待他的,他只要他永远不背叛自己。
慢慢的容璟觉得,在这座皇宫里,哪有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而已,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条件,只要人心中还有欲望,任何感情都能为之改变。
要想容珩对自己绝对的忠诚,就得让他失去一切,只剩下自己。
于是,他便做了那件事。
“那件事?”顾澜低声重复,容璟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他斜斜的睨了一眼顾澜,双瞳黑的像最浓重的夜色,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疯狂和邪佞。
容璟说:“事到如今,朕告诉你又何妨,你就算知道了也无法改变这一切,那是生死之恨,小五永远不会放下。”
“当年,朕不过是推波助澜,是夏荷主动杀了她的主子容珞,背叛了他们三个从小到大相伴的情谊......”
容璟回想起当年的情景,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可笑的勾起唇角。
这世上,根本没有坚如磐石的情感。
“夏荷是潇妃给小五留下的宫女,从小陪小五长大,与他情同姐弟,她也的确如长姐般照顾小五姐弟俩,可是,朕不过是找了个俊美的侍卫在她面前英雄救美,转悠了几日,她便对那侍卫情根深种了。”
容璟轻飘飘的说着当年的事,似乎那不过是一场笑话。
顾澜原本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听着他的话,淡然的眼眸不由自主冷了下来。
侍卫?
英雄救美?
情根深种?
容璟现在说的,是夏荷的事,是她不清楚的事。
她曾在念夏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夏荷从未背叛过容珞和容珩,却要装作背主的模样,让容珞假死,最后死在容珩手中。
顾澜并不清楚夏荷和容珞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可她看见了念夏心里的苦。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的男人——
“朕又安排那侍卫去照看容珞,与容珞在一起,此事却被夏荷撞破,夏荷便疯了,竟去质问自己的主子为何要横刀夺爱,最后,她为了一个男人毒死了容珞。
朕记得,她用的还是能使女子容貌与肌肤受损,受尽痛苦而死的毒药,可见她对容珞的恨意之深。”
容璟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诛心般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