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六
朱光岭的眼神阴冷,语气平静:
“你带这个女人,还有这个小孩走。”
他伸手指向陈多子以及蒯满周。
可能是受鬼物影响,他的神智其实也有一定的紊乱。
尤其是在此时重重压力之下,人皮厉鬼的真相冲击着他的心防,令他一时意识错乱。
将此时的危局竟与当年他才出生不久的情景相结合。
他已经不记得幼时的记忆,所有对家族分崩离析的种种认知、苦难,皆来自于嫂嫂及族人们的口中。
在族人、嫂嫂的口里,豫州鬼祸爆发,他父兄死于鬼祸,他还在襁褓之中,他的嫂嫂以年轻新寡的身份,狼狈仓皇的做出决定:廉价甩卖家产,带着他逃离豫州。
朱光岭意识恍惚之下,将上阳郡与当年豫州鬼祸相重叠。
赵福生问他这话时,他之所以下意识的放陈多子、蒯满周走,是因为陈多子在众人之中,年纪最轻,身份隐喻他的嫂嫂,而蒯满周则意味着孩子。
他说完之后,赵福生叹了口气:
“朱大人——”
“马上走。”
朱光岭固执道。
赵福生摇了摇头:
“如果我说,我并不想自己走,而是要将我的人全部带走呢”
“不行。”
朱光岭断然拒绝:
“人皮鬼母我抗不住,我需要有人陪我一起牵制它。”
人性的无私与自私此时全部集中展现在他的身上。
面临鬼祸,他再次做出选择。
他想要放赵福生离开,是因为通过短暂的接触,他意识到赵福生实力强大,保有人性,且她受伦理、道理的克制,这样的人如果活下来,定会承他的情,保护他的嫂嫂与族人。
而他不愿意放过赵福生同行的驭鬼者。
因为这些人也能在接下来的鬼祸中发挥一定的作用。
哪怕他们制服不了人皮鬼母,但他们只要能牵制厉鬼片刻功夫,能减轻他片刻负担,那也足够了。
“你说了不算。”
赵福生摇头:
“我们万安县镇魔司的人,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她的神态也渐渐变得强势,看向丁大同:
“大同是昌平郡人,他的职责是护送鬼胎,与帝都谢大人接头,如今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可以走。”
“不行!”
朱光岭寸步不让:
“我不准他走!你走!你带人走!”
“你说了没用,我说了算数。”赵福生的语气也变得冷硬:
“大同,立即收拾东西。”
朱光岭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灰暗下去,他的鼻腔、眼角、耳朵开始渗水,整个人死气笼罩。
茶坊内的温度骤然降低。
地面开始渗出层层水流,先前还在雄雄燃烧火炉被厉鬼强大的怨煞之气浇熄,炉上壶中沸腾的茶水立即冷却。
天空中飘来乌云,一副山雨欲来之势。
“你立即离开上阳郡,其他人统统不准走!”
朱光岭冷声道。
他显现出鬼身之相,要逼赵福生就范。
赵福生冷笑一声,顿生反骨,也跟着站起身来:
“我怕你了”
如今上阳郡的鬼祸复杂,她的功德值要省着用。
因此赵福生欲召出先予后取的厉鬼及要饭鬼撑场面,结果鬼也欺善怕恶——在朱光岭劫级厉鬼可怕的慑压下,她驭使的两个祸级厉鬼竟然被全面辗压,死活召唤不出。
“……”
输人不能输阵,赵福生音量提高:
“朱光岭,有些事情,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做主的!你没权力决定谁死谁活!”
两人言语、气势争锋,谁也不相让。
清正坊内前一刻还艳阳高照,下一刻乌云汇聚,像是山雨欲来之势。
定安楼内刘业全在下方等候,一听外头雷声轰鸣,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这——这是朱大人、朱大人失——失——”刘业全结巴了两声,他隐约猜到是朱光岭失控了。
但这样的话他不敢说出口。
朱光岭实力强大,驭鬼在身,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明明早上朱大人来时还很正常啊,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好端端的就要下雨了
顶楼茶坊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心急火燎想知道真相。
就在这时,只见张传世火烧屁股从房内蹿了出来:
“打雷了、打雷了——”
“这究竟是闹啥呢,怎么就打雷了——”
他嘴里念念有词。
刘业全一见他,便计上心头:
“老大人,茶坊之中兴许大人们谈话上了火气,我们去瞅瞅。”
两人结伴而来,一上楼顶,果然便见朱光岭与赵福生二人相互对峙,双方气势旗鼓相当,并不退让半步。
“你走。”朱光岭执意道。
“我不走!”
赵福生摇头。
丁大同夹在中间,朱光岭看他的目光像是要将他当场杀死似的。
“两位大人,有话好好说,何必大动肝火呢——”
刘业全一见此景,腰背一弯,双手摇摆着疾步上前,哭丧着脸劝说:
“二位都是明事理的人——”
张传世疑惑不解的靠了过来:
“孟婆,发生什么事了”
孟婆道:
“上阳郡有人皮母子鬼,母鬼此前受臧雄山鬼眼珠子控制,陷入沉睡状态,朱大人错估了形式,以为上阳郡的棘手问题只有鬼子——”
张传世先前借尿遁而走,对众人谈话的内情并不清楚。
此时听到孟婆这话,他脸色一下僵住。
听到‘人皮母子鬼’时,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复杂之意。
孟婆还在说话,他喃喃的道:
“不是鬼子,是,是女孩儿呢——”
孟婆担忧的看向赵福生的方向,她怕朱光岭此人性情难测,受厉鬼影响,失控对赵福生不利。
朱光岭已经显出鬼身之相,赵福生不知为何,至今却并没有召唤门神护体,她担忧赵福生吃亏,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这一头。
张传世喃喃自语时,她只将张传世的呓语从耳边掠过,并没有真正听进意识中。
直到他说完了,孟婆才扭头看他:
“小张,你嘀咕什么呢”
“没、没事。”张传世低垂下头。
孟婆此时可没心思揣测他心中想法,接着就道:
“昨夜情况失控,朱大人说是人皮鬼母极有可能复苏——”
她的话令张传世的脸色立即就变了,孟婆却没注意到:
“这样一来,情况就比预期的危险了,朱大人的意思是大人带着多子及满周先走,我们留下垫后。”
她说完这话,张传世没有吭声。
孟婆初时还担忧赵福生,但半晌后便觉得不对劲儿了。
她倏地扭过头来:
“小张,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她惊讶中带着关切的问。
张传世强颜欢笑:
“没有、没有,我能吃能睡,活得好好的,又有哪里不舒服的”
“这可不对头。”
孟婆疑惑道:“你竟然没闹着要跟陈娘子她们先走——”
张传世沉默半晌,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反问:
“大人呢大人答应要走了”
孟婆总觉得他的神情怪怪的,但听他这样一说,便摇头:
“没有呢,大人不愿意走。”她叹了口气:
“大人的脾气你也清楚,她怎么可能留咱们在这送死,她独自离开呢——”
她说到这里,眼神里流露出慈爱、温柔又有些怜悯的神情:
“大人的意思是丁大人非我万安县人,丁大人等任务完成了,让他们先走,朱大人不允许,双方这才产生争执了。”
孟婆这样一解释,张传世与刘业全都听懂了。
刘业全初时没料到情况这么严重,听到说是镇魔司内人皮鬼母子即将复苏,脸色瞬间吓得惨白,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劝架,满心都打算着要如何从这一桩鬼祸中全身而退了。
“朱大人,我也上有老、下有小,你放我离开,回头我入京,替你照顾家人——”
他腿都软了,颤声道。
朱光岭却根本不理他,只是看向赵福生:
“你走,你带小孩、女人走。”
赵福生摇头:
“我说了,我不走,我们万安县镇魔司的人都不走,丁大同他们不是我万安县的人,他的任务就是送鬼胎,如今鬼胎送到,任务完成,让他入京报信。”
朱光岭正要说话,赵福生叹了一声,抬手将他欲说的话打断:
“朱大人,我们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如今大难在即,厉鬼一旦复苏,需要我们齐心协力,把你的鬼收了,没必要将力量消耗在这个时候。”
她的话起了作用。
朱光岭缓缓控制起自己的厉鬼力量,雷声停止,乌云散开,地面的潮气也渗入地底深处。
朱光岭脸上的死气消匿,但他的表情仍很僵硬:
“人皮鬼母的可怕之处你想像不到。”
“我想像得到。”
赵福生点头:
“昨夜我打过交道,两具人皮厉鬼的力量惊人,这四十多年时间内,人皮厉鬼的鬼伥吞吃了数十位将领——”
朱光岭听她这话,补充道:
“不止是将领,还有随行的其他驭鬼者。”
“总而言之,人皮母子鬼的鬼伥很多,每个鬼伥实力不凡。”赵福生说道:
“能控制这些鬼伥,证明人皮鬼母的品阶定在子鬼伥之上。”
“是!”
朱光岭还怕她不明白其中关键,所以才不知天高地厚要留下来。
此时见她意识清楚,话语条理分明,便道:
“远在灾级之上!留下来必死无疑。”
“我明白。”
赵福生一说完,朱光岭倒不明白了:
“你既然明白,又何苦留下送死呢”
他的安排是想要保赵福生一命,她是聪明人,难道不知道吗
“送不送死的倒也不一定。”
赵福生笑了笑。
大难临头,朱光岭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我们都是驭鬼者,何必自相残杀你赶不走我,一旦打起来,只是双方各有损伤罢了。”赵福生见他神态软化,不由道:
“当务之急,不如联手,先解决了上阳郡的问题再说。”
朱光岭神情阴晴不定:
“我要收回先前对你的判断,赵大人,你好像并不精明。”
赵福生并不因他话而恼怒。
她重新坐回原位,招手示意刘业全上前重新换水泡茶,接着道:
“我精不精明,不需要别人评判,我要怎么做,我心中自是有数。”
朱光岭恼怒:
“留下来是死,你好好驭鬼者,理智还在,离失控还早,就算入京,必是朝廷镇魔司需要的大将之材——”
赵福生对他的点评不置可否:
“我们是镇魔司的驭鬼者。”
“那又如何”朱光岭不解。
赵福生道:
“驭鬼者是挡在大众面前的一道防鬼的高墙,我实力越强,越应该留在此处,如果我都跑了,留谁面对厉鬼呢百姓吗”
“……”朱光岭没接话,但从他过往选择,众人心中已经猜到他的答案了。
“你放我离开,无非是信任我的人品,相信我会承你的情。”赵福生微笑着道:
“可如果我真在这个时候离开,你难道放心将你的族人交付给我”
朱光岭的嘴唇动了动,随即叹了口气:
“尽人事,听天命。”
赵福生见他神色固执,摇了摇头,不再试图说服他。
同样的,在朱光岭心里,可能也觉得她固执、迂腐,恐怕还很不知死活。
双方沉默了半晌,赵福生看向丁大同:
“刚刚的事你也听见了,我话不多说,这里情况危险,卢家人已经不适合留在此处。”
丁大同眼中闪过害怕。
他是驭鬼者,对鬼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昨夜的人皮厉鬼他也亲自面对,在这样的厉鬼面前,他驭使的鬼半点儿反应都没有——被全面压制了。
而昨夜见识的鬼竟然只是人皮母子鬼的鬼伥之一,据朱光岭所说,这样的鬼伥上阳郡还有数十个多之多。
他要是强行留下来,恐怕是要必死无疑的。
陶立方、胡容两人也害怕了。
赵福生此时提出要让他们三人走,显然是要放他们一条生路。
丁大同心中既是感激,又是羞愧,他的心潮澎湃,一时间意气上头,想要冲动的开口说自己也留下来。
可是想到厉鬼的可怕,他仍是不敢。
贪生之念压过了意气用事,他突然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大人——”
“别来哭哭啼啼这一套。”
赵福生皱眉厉喝:
“难道这个时候了,还要让我出言安慰你吗!”
丁大同顿时羞愧又内疚的低下头。
“你替我将卢家人、厉东平一起带走——”
赵福生话音刚落,陈多子突然出声:
“大人,我不走。”
“别闹!”
赵福生皱眉斥完,缓了缓语气:
“不瞒你说,陈娘子,你的厉鬼特殊,我原本是打算在此次帝京之行后,将你带回万安县的——”
她的话令得惊恐交加中的刘业全也忍不住转头去看陈多子——这个妇人看着清秀平凡,似是寻常人,却没料到她竟然也是一位驭鬼者。
看样子这一群人藏龙卧虎,幸亏昨夜的事情最终善了了,否则若真得罪了赵福生一行,把他打杀了,看样子朱光岭也不会为他报仇出气的。
他有些后怕。
陈多子听闻赵福生这话,却一下便眼眶蓄泪:
“我也是这样想的,就是怕我没用,不敢跟大人提及,我、我——”
“你听我说。”
赵福生打断她的话:
“你如今没入镇魔司,虽说驭鬼,可也只是不相干的普通人,这事儿牵连不到你身上,你有家有儿,上有母亲,这一次你跟着丁大同他们入京,凭你驭鬼本事,将来卢家不愁吃喝,总也过得富足。”
陈多子哽咽出声。
这样的生活本来是她梦寐以求,可不知为什么,此时再想想仍像以前一般相夫教子、侍候家人,一生在房中、厨房打转,她却觉得半点儿都不快活。
“我不会走的。”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固执道:
“大人不要劝,也劝不动我,大人既然说了,要带我回万安县,那我便只当我是万安县镇魔司的人,大家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先前朱光岭与赵福生之间相似的对话此时又再度上演,只是说话的人更换罢了。
我今天有事,一天都要在外面跑,可能来不及码字,明天大概率请假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