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轿子,给我原封不动的抬回去!”那人重复。
几个字,他吐落的速度——
缓,且徐。
命令的语气。
指尖碎金光芒在月色下灿然一闪,却似乎更确切的说——
是威胁!
苏霖的目光戒备的停在他指尖,沉声道:“凭什么?”
那人不语,但是他抬手的姿势不变,薄薄的一片金叶子于他指间停泊,却会给人一种十分鲜明的感觉——
这软软的叶子,凝满杀机,随时都有可能给某个人致命的一击。
苏霖此刻满腔怒火,自是没有耐性在这里和他纠缠,冷笑一声,便是果断的一挥手:“走!去南河王府!”
这里是京城之地,天子脚下,又是在他有重兵护卫的府宅大门口,若是这就被人吓回去,他以后还如何有脸见人?
侍卫们得令,忙就要招呼出发。
然则瞬间生变。
月光清透的夜色中突然有淡金流线暴起,于那男子指尖闪电射出。
那光影闪烁极快,直击苏霖面门。
因为两人之间相隔甚远,他出手又只是一片薄薄金叶子,苏霖原是没太当回事,此时本能的想避已然来不及。
那道金光迅如流星,带着尖锐的风声呼啸。
苏霖只堪堪往旁侧略一偏头,便觉脸颊被那风声一扫,蓦然一疼,侧目的时候视线一瞥,就见那道金色流线从红色的轿帘没入,再由后面的挡板穿出,即便是这样也声势不减,最后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响,钉入五丈开外,一株槐树的树干当中。
叶片入木三分。
这般指力,惊的所有人的都是心头一凉。
苏霖有些始料未及,怔愣中只觉得有什么黏腻的液体滚落脸颊,微微发痒。
他下意识的抬手一摸——
月色下映出他指上残红血滴。
他的左侧脸颊竟是赫然被那叶片刮开了一道细长的血口子。
这金叶飞刀——
这人是——
苏卿水!
褚浔阳的脑中如惊雷乍起,勃然变色。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跟着冻凝了一瞬,有些很鲜明又久远的记忆跃入脑海,随后她一个机灵回神,却是趁着苏霖等人方寸大乱的时候突然纵身蹿了出去。
延陵君始料未及,待要伸手拉她的时候却是晚了一步。
眼见着她一道影子飞掠而出。
延陵君一惊,也跟着提力奔了出去。
褚浔阳直奔那株树下,错身而过的同时抬袖一扫,便是将卡在树干上的金叶子收拢袖间。
这一来一去间她脚下动作一缓,而延陵君已经随后奔到,二话不说一揽她的腰肢便将她携着窜入对面的巷子。
两人的动作极快,甚至没有带起多少的动静,但那门檐之上,苏逸居高临下却是看的清楚。
褚浔阳甘冒奇险去抢他一片金叶飞刀?
为什么?
他怔了一怔,却也容不得多想,赶紧便是收摄心神。
这边苏霖的心中犹且惊疑不定,也不曾注意身后的动静,却再不敢掉以轻心,怒喝一声:“来弓箭手!”
他身边亲信猛的回神就要进去喊人,然则脚下才动了半步,空中就又有金色流线划过,杀气凛冽的锐利风声只贴着他的额头擦过。
那人全身的血液冻住,再就不敢移动分毫。
片刻之后,一缕发丝悠悠坠落,掩在他面上。
“雕虫小技!”苏霖强压怒火,冷嗤一声,自袖中滑落一个精致的小竹筒,手指勾住上面一个隐秘的拉环,刚要往空中发信号。
门檐上,却听那男子淡淡笑声传来。
一抬手,那屋顶后面瞬间十余弓箭手已经如雨后春笋般相继冒出来,铁箭森然,尽数将马背上独树一帜的苏霖当做了活靶子。
“你可以请援兵,但是他们的作用也只能是替你收尸!”门檐上,苏逸静坐不动,语气依旧平静而温软。
苏霖的面色铁青,手指在袖子底下捏的咯咯响。
就算随后他的人冲出来将这些暴徒尽数斩杀,如果他的命先丢了,那也是得不偿失。
哪怕明知道这是威胁,此时他也唯有妥协。
因为——
他冒不起这个险。
也不想——
冒这个险。
深吸一口气勉强压抑住心中滔天怒火,苏霖目光阴冷的逼视那人隐在黑纱后面的面孔,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苏逸偏了偏头,莞尔一笑:“很简单,把这顶轿子给我抬回去。”
苏霖回头看了眼,眼底有幽暗的冷光一闪而过,忽而意识到了什么,就是冷笑一声道,“你想阻止我去南河王府问罪,你是南河王府的人?”
除了南河王府的人,只怕也没人能有这个胆量,在他苏家门前对他动武,还这样有恃无恐的出言威胁。
如此一来,苏霖心里倒是坚定了一个想法——
这件事绝对不会是褚灵秀的个人作为,十有*就是南河王府针对他而设的一个圈套。
苏霖想着,就越发恼火,冷冷道,“你以为今天拦住了我,此事就能息事宁人,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了吗?今天过后还有明天,你能守我的府门几天?”
“谁说我要拦你了?”苏逸却是不以为然,他拍了拍身上袍子起身,颀长暗色的身影立在天际那轮圆月的光环之下,更是给人一种鬼魅神秘而又无线晦暗的感觉。
门檐的瓦砾上,他高高的站立,居高临下道:“你们想要做什么想要去哪里,我不干涉,但是那顶轿子不能出这座府门。”
他所有的执念似乎都集中在那顶轿子上。
苏霖一时困惑,就又骤然回头看了看。
他如果不能赶在第一时间把褚灵秀押回南河王府的话,回头等到此时上达圣听就有了顾忌,再做起事来难免束手束脚,到时候恐怕会生出变数。
苏霖心中犹豫不决。
苏逸等了片刻,见他还在沉吟不前就又轻缓的笑了笑道:“我是有时间等你考虑清楚,只是你若再不走的话,南河王府那边的酒宴就该散场了。”
苏霖的心思微动,但是今日这般被人压制也着实叫他觉得窝火。
他是不能在这里耽搁下去了。
可是——
“你到底的谁?”定了定神,苏霖再次开口问道。
苏逸居于高处,自是不会答他,只就款款笑道:“终有一日,你会知道,何必着急!”
苏霖也算看出来了,这人的行事绝对不会受人威逼胁迫,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一挥手,冷声道:“轿子抬回去,把人给我看好了,若是再出什么乱子,当心你们的脑袋!”
“是,世子!”几个轿夫慌忙应了,七手八脚的将那轿子给重新抬进了门。
苏霖心有不甘的又抬头看了眼对面房檐上那个暗色的影子,然后狠狠一挥手道:“我们走!”
护卫们押解着被五花大绑了的紫絮和紫维,重甲护卫,往南河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那气势汹汹的模样,较之前一刻似乎又更添几分凌厉。
苏逸也是言出必行,果然再不曾阻挠,看着那一行人匆匆离开。
然后,他缓缓抬手,做了个撤退的手势。
十名弓箭手无声隐退。
他自己则是轻身飘下屋顶,款步走在巷子里,到对面苏府的墙壁上将残留在那里的一片金叶子取回,回身的时候却又突然在那株槐树前面止步,指尖轻抚,压在那里残留的一道裂痕上面摩挲片刻才若有所思的撤了手。
随后足尖轻点,几个起落就在那皇庙残破的楼宇间隐没了踪迹。
苏府门前的夜色再次沉于宁静。
而南河王府的府邸之内却注定要掀起一场空前的风暴。
南河王嫁女,嫁的又是他唯一嫡女,更是最得罗皇后喜爱的安乐郡主,这一天喜宴的排场办的空前盛大,从晌午十分一直摆到晚上,直至二更时分,众人才喝的心满意足,准备与主人作别散场。
这边喝高了的礼部尚书正握着褚易民的手絮絮叨叨的说着赞美贺词,哪怕只是敷衍,褚易民也笑的腮帮子僵硬,刚好不容易推开他的手,就见管家从外院跌跌撞撞的跑进来。
那管家也是这府上的老人了,办事沉稳,也有些胆量,然则这会儿却是方寸大乱,虽然碍着有客人在场没有当众叫嚷出来,但是那掩都掩不住的慌乱表情已经透露了一切的讯息出来——
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或者即将发生。
褚易民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王爷!”管家快步走到他面前,还不等说什么,后面就是砰的一声,一个南河王府的护院被人从院外扔进来,砸在正对门口的一张桌子上。
那桌上汤水四溅,碗碟碎了一地,惊的在座客人纷纷跳起离席。
这一声的动静太大,根本就再无需掩饰。
褚易民的目光一冷,循声望去,却见一脸被寒冰包裹的苏霖已经大步跨进了院子。
身后跟着一队精锐的护卫,那阵仗,绝对是来者不善!
偌大的院子里,百十来号客人齐齐噤声,霎时间除了苏霖等人沉重而冷凝的脚步声,再无一丝杂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冷面神一样的苏霖身上,心中嘀咕不已。
褚易民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惊醒,诧异道:“贤婿,你这是——”
“王爷!”苏霖的语气阴冷,讥诮的一扯嘴角便是打断他的话,冷冷道,“先别急着攀这个亲,省的稍后咱们彼此之间说不清楚。”
褚易民的心中一恼,脸色便骤然沉了下来,刚要发作,苏霖已经一招手:“把那两个丫头带上来!”
褚易民的眉头紧皱,狐疑的往他身后看去。
就见两个侍卫提小鸡似的把五花大绑头发蓬乱的紫絮和紫维给带了来,二话不说,直接扔在了褚易民的脚下。
褚易民当即就是面色一沉,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要问问王爷,问问你们南河王府是什么意思呢!”苏霖却是半点顾忌也无,全然不给他面子,一脚踢在紫维身上,语气清洌的大声道,“说吧,你来告诉你家王爷和在场的各位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紫维痛呼一声,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
此时她是真的慌了,浑身痉挛瑟瑟发抖,使劲的跪伏在地,只是哭。
按照褚灵韵的计划,自然是当众闹开的,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褚灵秀已经入了苏家大门,并且和苏霖拜了堂,然后褚灵韵才能就此脱身。
可是这会儿——
不仅苏霖的反应出了意料之外,还有后面发生的那一连串的怪事都让她心里起了嘀咕,忐忑不安。
苏霖今天几次三番的被人挑衅,早就没了耐性,也不和她磨叽,目光冷冷一瞥看向紫絮道:“她不说你来说,别再挑战本世子的耐性,否则的话——我要现在告到御前去,你们整个南河王府,谁也吃不消!”
紫絮一个机灵。
外围静默中的客人却是强压着窃窃私语的冲动,都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面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好戏。
紫絮吓了一跳,只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了回头路走,当即便是涕泪横流的一声哀嚎,扑倒在褚易民脚下,哭哭啼啼道:“王爷!郡主不见了!郡主——郡主她——”
紫絮语不成句。
褚易民闻言,已经是眼前一花,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被身后的台阶绊倒,好在是他身边站着的管家扶了他一把。
褚易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的那个孽女逃婚了。
还没等缓过一口气来,然后便又听紫絮嗫嚅道,“花轿里,苏世子抬回去的——是——是二郡主!”
褚易民如遭雷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变化十分之精彩。
而同时,沉默了好久的人群中也终于不可遏止的发出一片抽气声。
“你说什么?”后面的回廊上,忽而传来女人焦躁的尖叫声,却是褚其炎和南河王妃一行被一大群人拥簇着从后院赶来。
她快走过来,一把将紫絮拉起来,目露凶光盯着紫絮的脸,颤声道,“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你说韵儿怎么了?”
“郡——郡主她不见了!”紫絮的哀哀哭道,“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是后来才发现,穿着新娘喜服在新房里的人竟然是二郡主。”
“这不可能!”紫絮的话音未落,就又是一个尖锐的女声嚷道,一个浓妆艳丽的中年美妇自后面跑出来,跪下去拽着褚易民的袍子道,“王爷,这不可能!”
这人便是褚灵秀的生母,南河王府里十余年间盛宠不衰的李姨娘了。
“二郡主呢?”郑氏见她这张脸就更是心里生厌,当即厉声喝道。
她止了泪,目光凌厉的四下扫视一圈,所过之处所有的下人都纷纷摇头,表示没人知晓。
紫絮的话,褚琪炎是不怀疑的。
这不是普通的事情,如果不是确有其事,苏霖怎会公然闹上门来?
别的姑且不论,他自己的脸面总不能不要!
所以——
自己千防万防,终究还是百密一疏的出事了!
藏在身后的手指用力的握了握,褚琪炎缓缓的压下一口气,一步走上前去,面对苏霖。
“这件事,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褚琪炎道,面上犹且还能保持一丝平和的微笑,他拍下了苏霖的肩膀,然后就势错过他去,对愣在当场的客人们一拱手道,“抱歉了各位大人和夫人,我们王府现下还有点家务事要处理,今日招待不周,还请各位海涵!”
在场的人哪一个不是人精——
这就是变相的逐客令了。
“世子客气了,都这个时辰了,这酒宴本也就该散了。”马上有人领头道,“是我等打扰了,这就先行告辞了。”
有人带了头,其他人从善如流,也都跟着纷纷告辞。
褚易民和郑氏已然是无心理会这些。
褚琪炎亲自到门口送了众人离开,一直忙了小半个时辰才把人全部送走。
最后一批出来的,是褚浔阳一行。
因为褚月妍昏迷未醒,为了避人耳目,他们便留在了最后。
一个健壮的婆子抱着褚月妍出来,褚浔阳和褚琪晖跟在后面。
等在马车上大夫人远远看见,赶紧下车来迎,一边嘱咐道:“都小心着些,别磕着了。”
褚易安下午的时候就被皇帝宣进宫去了,所以这会儿的长辈也就她一个。
车上褚月宁帮着丫鬟一起把昏迷不醒的褚月妍接进去安置。
大门口,褚琪晖与褚琪炎作别道:“今天也给府上添了不少麻烦,我这也便告辞了。”
褚琪炎面上犹自微笑,目光却是越过他去,瞧着不远处正在帮忙安置褚月妍的褚浔阳。
虽然没有任何的线索指向她,可他就是有种很微妙的感觉——
似乎这一切都和她脱不了关系。
“说起来,五郡主的事到底是我府上有愧。”眼底神色意味不明的微微一闪,褚琪炎笑道,“长孙殿下急着护送令妹回去我不好阻拦,不过你们不妨留个人下来暂且再等一等,稍后我也好查明此事,给你一个交代。”
褚琪晖愣了一愣。
眼下他南河王府出了这样大的丑事,掩人耳目都还来不及,褚琪炎居然主动邀请他留人下来?
那边褚浔阳是一直注意着这边褚琪炎的一举一动,心中却是明了——
这件事,苏霖肯定不会吃哑巴亏,所以才会当众就给闹了出来,现在事情已经当着所有客人的面曝出来了,再遮掩也是欲盖弥彰,所以褚琪炎倒是大方又有魄力,干脆直接就邀请他们做见证了。
不过他一句话倒是先把褚琪晖给排除在外了,所以不言而喻——
这是冲着自己来的!
“五郡主在我南河王府出了事,太子殿下那边可别是会有什么误会。”褚琪炎隐晦道,说着也不去征询褚琪晖的意见,却是忽而转向褚浔阳,扬声道,“浔阳堂妹觉得呢?”
褚浔阳等了他许久,闻言便是微微一笑:“我们留下,不会打扰府上么?”
“我府上诸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褚琪炎道。
他是不怕,既然苏霖找上门,这件事明天就会闹到宫里去,早一刻晚一刻被人知晓也没什么大不了。
“既然如此,那就客随主便了!”褚浔阳道。
旁边大夫人皱了眉头,担忧的扯了下她的袖子,犹豫道,“我随你留下吧,省的一会儿太晚回府,你一个姑娘家的路上不安全。”
南河王府的这群人,虎视眈眈,不得不防。
“也好!”褚浔阳想了想,就略一点头。
褚琪晖对她防范的紧,但是人家双方你情我愿的,他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也只能答应下来,道:“那好吧,我先送四妹和五妹回去,侍卫都给你们留下,回去的路上你们小心些。”
大夫人应了。
马车上褚月宁有些担忧的从窗户探头出来,唤了声:“娘——”
“你先回去早点歇着,别等我了。”大夫人道,隔着窗户握了握她的手。
褚月宁眉头紧蹙,点了点头。
褚琪晖翻身上马,简单带了几个随从先行回府。
大夫人站在门口目送。
门廊底下,褚琪炎已经不动声色的上前,在褚浔阳身后站定,语气平缓而无起伏的轻轻响起:“我听说,晚上那会儿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浔阳堂妹你都不在席上。”
试探的语气,却带了几分玩味笑意。
他留她下来,无非就是为了确认此事。
褚浔阳莞尔,也不曾回头看他,只就半真半假的轻笑一声:“世子的消息果然灵通!”
她竟然——
没有否认。
褚琪炎面上表情瞬间冷掉,一抹还不及完全消散的笑容挂在唇角,看上去像是一只入定了的木雕。
说话间外面大夫人已经被如沫扶着走过来。
褚浔阳也不去管褚琪炎的反应,径自携了大夫人的手转身进门。
她和褚灵韵都公开对上了,也不指望再和褚琪炎这样的聪明人捉迷藏,和这样的对手较量——
犯不着玩那样低劣的文字游戏。
褚琪炎那里,眼睛眯了眯,看着那少女轻缓的步调款款而行,眼中神色却是明灭不定一变再变。
她这是什么意思?
公然承认此事是她运作促成?
可是以他对褚灵韵的了解,这事儿出自褚灵韵手的几率才更大些。
他的贴身小厮见他久立未动就凑上前来,试着道:“世子,王爷和王妃还在前厅等着您呢!”
褚琪炎回过神来,却是先回头看了眼外面月华满地的清晰街景,眼底漫上一层忧虑之色,半晌沉吟道:“李林呢?”
那小厮一愣,左右环顾:“好像下午开始就没见他了!”
李林是被他派出去了,褚琪炎自然知道,可是苏府方面出事了,他派出去的李林却不知所踪——
难道——
褚琪炎的心跳突然停滞半拍,眼底冷光一现,冷声吩咐道:“调派一批得力的人手去苏府附近给我找,有任何可疑人等都全部给我拿住带回来。”
顿了一下又补充,“那里接近步兵衙门,注意别惊动了衙门的人马。”
“是,奴才明白!”那小厮也是他的心腹,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当即也不多言,赶紧的领命去了。
既然褚琪炎特意请她留下,褚浔阳也没矫情,回头就直奔了南河王府的前厅。
院子里的酒席还不及撤掉,满桌子残羹冷炙,却再空无一人,和之前花团锦簇的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行走其间就仿佛能够听到无声的嘲讽。
褚浔阳和大夫人过去时候,南河王府里的相关人等已经聚集一堂,包括苏霖在内,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有人忧虑,有人惶恐,有人悲切,也有人愤怒。
紫维和紫絮两个瑟瑟发抖跪在大厅当中。
褚浔阳二人一脚跨进门口,苏霖当即已经第一个目光阴鸷的射了过来,大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是南河王府,不是你们东宫,给我滚出去!”
这话,不仅不恭,而且十分难听。
褚易民和郑氏等人也没想到褚浔阳会堂而皇之的走进来,也都露出不愉的神色。
褚浔阳的目光朝苏霖扫过去一眼,脸上维持不变的笑容突然就淡了,冷冷道:“苏霖,念在你今天流年不利的份上,本宫给你个机会,把方才那句话给我收回去!否则——对本宫出言不逊,你当是知道,就算我叫你一辈子再不能开口说话,也没人敢说我一个字的不是!”
她的面容平静,语气却是森凉冷漠,不叫任何人觉得她是在开玩笑。
苏霖的眼睛忽而便瞪得老大,嘴唇动了动,脸色铁青。
褚浔阳却无半分妥协的打算,只就冷冷的盯着他。
今天之后,南河王府和长顺王府之间就是世仇了,东宫两边不沾,她也再不需要给苏霖留下任何的余地了。
她是皇室贵女,在这个皇权高于一切的年代里,哪怕她只是一介女子,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满朝重臣也不得不给她这份体面。
苏霖之前也与她接触过几次,只觉得这个丫头凌厉的很,却不曾想今天翻脸无情,竟是直接将他逼到了死角——
他大闹南河王府是占着理的,可是褚浔阳没有惹过他!
苏霖的脸色发青。
郑氏想要打圆场,却被褚易民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
苏霖对他不敬,他乐得看热闹。
眼见着褚浔阳是不准备善罢甘休了,苏霖犹豫再三终究是一咬牙,恶狠狠道:“微臣只是一时情绪过激,出言冒犯了郡主,还请——郡主海涵!”
话音未落已经愤然往旁边别过头去。
“只是个误会,大家都别往心里去!”郑氏见状,这才出面周旋。
褚浔阳倒也没追究,不过冷嗤一声。
褚易民冷着脸看向她道:“我府上如今还有家务事要处理,恐怕没有时间待客了,来人——”
“皇叔不必和我客气!”褚浔阳没等他“送客”二字出口已经断然开口,“是世子请本宫过来,说是稍后要就我五妹妹的事情给个交代。”
她漫不经心的说着就抖平了裙子,随便在下首选了张椅子坐下。
大夫人随在旁边也坐了。
丫鬟极有眼色的给两人上了茶。
褚浔阳就事不关己的端起茶碗慢慢的喝:“皇叔有事尽管处理,不必管我,我等着就是!”
褚易民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但是明显褚浔阳也不会信口雌黄。
然后就见褚琪炎从院外匆匆走了进来。
褚易民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褚琪炎在褚浔阳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也是喝了口茶才道:“父王,浔阳郡主是我给拦下的,正好苏世子也在,苏郡主和五郡主的事,今天最好也一并给他两家人一个交代,一次处理了,省的夜长梦多。”
褚琪炎不提,苏霖倒是忘了他已经有一整天没见过苏皖了,仔细一想才记起来苏皖一大早去找过他,跟他撒娇说是过来褚灵韵这里了。
苏皖出事了?会是什么事?
苏霖手下一个不稳,茶盏晃了晃,猛地抬头看向褚琪炎:“我妹妹怎么了?”
“不知道!”褚琪炎答的干脆,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平和微笑,“就是下午的时候突然被人发现和东宫的五郡主以及雷家的二公子同处一室昏迷不醒!”
苏皖是昏迷了过去,不过却是众目睽睽之下,和褚月妍那是完全的两个概念。
但是无可否认,被褚琪炎这么有意的一润色,很容易便会让人曲解成了另外一重意思。
褚浔阳心中暗赞这人的阴险——
如此一来,反而是让苏霖自觉被捏住了把柄了,气势上便会弱了一截下去。
褚浔阳也不点破。
看这两家鹬蚌相争,她何乐不为?
苏霖额上青筋暴起,手下力道骤然失衡将整个杯盏捏碎,茶水溅出,洒了他一身。
他霍的一下站起身来,怒道:“带我去见皖儿!”
褚琪炎没动,却是褚易民冷笑一声道:“苏郡主那里王妃已经妥善安置了,也不急着见,苏世子既然登了我王府的门,咱们还是先把眼前这事儿说说清楚吧!”
“如何?王爷这是要扣了皖儿做人质?”苏霖冷冷一笑,语带嘲讽,“这不会是你南河王府提前设计好的一出戏吧?”
扣了苏皖,然后掉包新娘,最后逼着他就范?
当真是好一副的如意算盘!
“苏世子,戏耍了你,我南河王府也得不到丝毫的好处,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何必呢?”褚琪炎道,一直都保持着一副不愠不火的作风。
苏霖的心中微微一动,狐疑的看了他两眼,倒是抿了半天唇角没有吭声。
褚琪炎见他的神色略有松动,这才趁热打铁的挑眉睨了紫絮二人一眼道:“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褚灵韵的手段他还是清楚的,如果当真是出自她的手笔,那么善后工作她就应该都做的妥当了,所以此时褚琪炎反而是有了一份心安。
紫絮咬咬牙,又将新房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褚琪炎听着,眉头却是越皱越紧,最后沉默了片刻道,“你的意思——是当初从咱们王府抬出去的人就是灵秀了?”
“从郡主出阁开始,奴婢两人就一直寸步不离的跟着,如果不是这样,实在是想不出来新房里的新娘子怎么就会变成了二郡主!”紫絮道。
站在后面的褚灵秀的亲娘李姨娘几次想要开口替女儿分辩,却是每每都被褚琪炎警告性的眼神震住,迟疑不前。
褚琪炎露出沉思的表情,看向苏霖。
苏霖怒然甩袖:“别看我,你们南河王府做出来的事,只有你们最清楚。轿子是从你南河王府抬出去的,难道王爷和王妃不该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吗?”
新娘子是在新房里被掉包的,苏霖等人也不是想不到这种可能,只是——
谁也不会想到褚灵韵会有这么大胆。
但偏偏——
她便就是这么大胆!
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她要操纵一个意志清醒的人替嫁拜堂根本就不可能,而且明知道是一条死路,褚灵秀疯了才会配合她,所以她便只能把手脚坐在后面——
横竖出门的时候有盖头遮掩,后面她只要一口咬定了那人不是她,也没人就敢强辩。
听了紫絮的一番话,褚琪炎已经将褚灵韵的套路给摸的七七八八,此时沉思片刻便道,“沿路紫维和紫絮一直跟着,要在这其中做什么手脚的确是不大可能,那么问题可能真就出在我们王府这边。”
苏霖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可是韵儿她人呢?”郑氏焦急道,手中帕子已经搅的不像样子。
褚琪炎冷眼看向紫絮:“你们仔细想想,白天郡主出阁之前可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人被掉包了,总该有个迹象可寻的。”
两个丫头皱眉,苦思冥想。
最后紫维忽而便掩嘴低呼一声,露出惊恐的神色道:“奴婢想起来了,就在中午那会儿,王妃去看过郡主才走开没一会儿,二郡主就过去了,说是为了上午冲撞郡主的事要道歉,还说是郡主要出阁了,姐妹说说体己话,将奴婢们都遣了出去。奴婢们后来回去的时候,郡主那里盖头都已经整理好了,因为吉时就要到了,所以也不曾多想,难道是那时候——”
褚灵秀过去,明明是在郑氏之前,可褚灵韵既然敢这么说,那就是算准了没人能戳穿此中真相。
而褚灵秀早上在褚灵韵那里拈酸的劲儿众人有目共睹,她赖也赖不掉。
于是动机理由都清楚了。
褚浔阳只做一场戏来看,始终唇角含笑默不作声。
郑氏一急,一下子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慌忙往外走,“这么说来,韵儿当是被她给——”
她兀自说着就是一惊,再不敢说出后面的字眼,忙是一挥手,厉声喝道:“顾妈妈,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派人给我找,今天府上人来人往的,料想她也不能把人给不声不响的送出去,韵儿她必定还在府里。”
郑氏当先已经跨出了门槛。
褚琪炎也跟着起身,匆匆离去。
褚浔阳幽幽一叹,也跟着放下茶碗起身:“这么说来,安乐堂姐也真是可怜。”
说着便对苏霖劝道,“苏世子,如此看来堂姐她似乎也是为人所迫,并非刻意为之,也请您对她宽仁一点吧!”
苏霖目光阴冷的看着她,全不领情。
大夫人便握了褚浔阳的手道,“咱们也去看看吧,看能不能帮着一起找找。”
大夫人是个聪明人,褚灵韵一事刚一曝出来她已经很快反应过来——
对方谋算她女儿的意图。
如今哪怕褚浔阳袖手旁观,她也不介意火上浇油的添点乱子,更何况——
以她对褚浔阳的了解,也不信褚浔阳会任由别人算计到了东宫的头上都无动于衷。
这一行人一走,苏霖倒也有些坐不住了,心里挣扎了片刻,也跟着一撩袍角大步走了出去。
李姨娘这才得了机会上前,扑通一声跪在褚易民的面前,哀哀道:“王爷,秀儿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一定不是这样的,她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孩子,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隐情,您要替她做主啊!”
褚灵秀人都没有回来,分明就是被苏霖扣住做把柄了。
褚易民怒火中烧,混在人群里的点翠款款上前替他揉了揉胸口,一边满面忧色的软声道,“事到如今王爷就算是再气也无用了,其实不管是大郡主还是二郡主,依着婢妾看来,苏世子没有把人给抬回来,那就是留了一线余地,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呢!”
褚易民心中飞快的略一权衡,忽而便放心了几分,起身急匆匆的往外走:“本王也过去看看!”
李姨娘愣在那里,随后反应过来,便是面有喜色——
是啊,堂都拜了,褚灵秀虽然不是嫡女,却也是上了皇家玉牒的郡主,这就相当于是生米煮成熟饭了,这么大好的姻缘,可是她之前想也不敢想的。
这么一来李姨娘倒是眼神欢喜,再不复之前的颓败,就连腰杆也挺的更直了几分。
点翠落在背后,微微冷笑。
这李姨娘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就被冲昏了头脑——
苏霖钟情褚灵韵,如今被摆了这么一道,别说责任全部给推到了褚灵秀那里,只就褚灵秀留在苏家,便等于是在每时每刻的提醒苏霖,南河王府戏耍了他,不止是褚灵秀,就是整个南河王府只怕都要和苏家成了死敌了。
如此一来,对郑氏倒是不小的打击,不管褚灵韵是主动还是被动,在这件事上褚易安都势必要迁怒于她的,这也就相当于间接的断了郑氏的臂膀。
杏儿见她笑的诡异,就试着开口:“姨娘,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我们也跟去看看。”点翠道,收拾了散乱的思绪快步跟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最先去的自然是褚灵韵的院子。
众人进门之前,褚琪炎的小厮已经悄无声息的混入队伍,对他隐晦的摇了摇头——
方才他得了褚琪炎的吩咐,已经将这府里内外找了一遍,按理说褚灵韵既然是要做成受害者的假象,最有可能就是藏在自己的屋子里。
可是没有找到人?
这又说明了什么?
褚琪炎略略失神,目光不觉又移到前面褚浔阳走在前面的背影上。
郑氏带人在那屋子里找过一圈无所获,眼圈就又红了,马不停蹄的又带着人去了别处,把所有院子里的厢房一间一间的找过去。
一路上褚琪炎都再就一语不发,只是眉宇间一面浓郁的冷色,不时就若有所思的去看褚浔阳。
直觉上他觉得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褚灵韵落到了她的手里?可是她就算困住了褚灵韵又能有什么用?
郑氏带人把整个王府后院搜了一遍无果,魂不守舍的又往褚灵韵那院子的方向走去。
外面的天色已经隐隐擦亮,看着缓缓拉开的天幕,她突然就无限绝望了起来,游魂一般的晃荡,只有眼泪不住的往下滚。
褚灵韵是真的不见了!
难道真是那褚灵秀利欲熏心将她给害了?
毕竟是自己痴恋多年的人,苏霖心中的怒气不觉的消了大半,隐隐也开始有些担忧,眼见着前面褚灵韵的院子在望,他便是突然下了决心要回府。
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的郑氏脚步突然一顿,愣在当场。
清晨的空气清冷,似乎又要下雪了,天空一片暗沉的灰黑色,本该是最为阴冷沉寂的环境之下,却是和着平地而起的北风忽而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飘了过来。
郑氏的脸色白了白。
随后后面的丫鬟和几位王府庶女都面色古怪一红,纷纷往旁边别过头去。
苏霖刚刚转了一半脚步也霍的顿住,一尊石雕似的立在清晨的冷风里,胸中却是血液翻滚沸腾,几乎下一刻就要冲破血管爆裂出来。
仿佛只在那一瞬间,灰蒙蒙的天空就又开始悠然的飘起了雪花。
褚琪炎捏着拳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却是一寸一寸移过去,落在前方那少女微微含笑的半边脸颊上。
北风掠起她鬓边一缕发丝,她的眉目清澈,缓缓抬手接了一片雪花在手。
然后,她略一回首,对他扬眉一笑。
一笑。微凉。
这才是她黄雀在后的最终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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