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见他一面!”褚浔阳道。
两个女子,于夜色之中静默的对视。
因为褚浔阳的反应实在太过平静,不仅仅是延陵君和苏逸,就连适容也是始料未及。
她用力的抿着唇角,从来都封冻无波的眼睛里,那神色却是明显的复杂起来。
良久之后,她却也只是沉默着移开视线,错开和褚浔阳之间的对视。
这是个鲜明拒绝的态度。
褚浔阳又再看了她一眼,却是什么也没说,只就转身径自离开。
适容瞧着她的表情,赶忙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褚浔阳回头,面无表情的递给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适容看着她这般神情,却是急了,隐晦的提醒道:“别辜负他!”
她是有很多的话想说,可是话到嘴边却又统统咽了下去,只是有些不安的看着面前的褚浔阳。
褚浔阳的目光从她的脸上逐渐下移,落在自己的手腕上,这才不愠不火的慢慢开口道:“要么就叫他来见我,我当面和他把话说清楚了,我的事,不需要任何人来替我安排!”
说完就拿掉了适容压在她腕上的手,走过去,开门走了出去。
适容的手被她甩开,脚下略略后退了一步,依旧只神色复杂的盯着她决绝而去的背影,咬着嘴唇,却是迟疑了许久未动。
延陵君看了她和苏逸一眼,然后就举步跟着褚浔阳离开。
适容站在原地。
苏逸犹豫了一下,还是款步走到她身边,问道:“需要谈一谈吗?”
褚浔阳的那个性格,但凡是她决定的事,那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左右影响,尤其——
这一次还是事关褚琪枫。
适容的情绪不稳,跟在那人身边那么久,说起来她对褚浔阳的性格了解的却是要比苏逸要深刻的多。
明知道多说无益,可是这一刻,犹豫再三她还是一咬牙追了上去,再次拦在了褚浔阳的面前,急切道:“就这一次,别去楚州,看在他这一番用心良苦替你筹谋的份上,你退一步吧!”
到了这个时候,她似乎是已经完全失去了之前的冷静,神情语气间甚至都带了几分乞求的意味。
这个女人有多强悍,只有苏逸最清楚。
看着她此时的这般神情,苏逸就忍不住微微提了口气。
只是在褚浔阳面前,他却是没有资格说什么的。
“那么好,我让一步,你来告诉我,他——是谁!”褚浔阳道,面色平静的直视她的面孔,字字清晰,“如果他不方便见我,那么至少——你来告诉我他的身份,好让我知道,他值不值得我妥协让步!”
适容闻言,毫无意外,却又是再度沉默了下来。
褚浔阳看在眼里,忽而弯唇一笑,耸耸肩,绕开她身边继续往前走。
适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这一次,却是根本不等她再说什么,身后的巷子里突然迅雷般火速奔过来十余条黑色的影子。
夜色中,刀锋雪亮,闪烁着刺目清冷的光芒,直朝着这一行人扑了过来。
适容的目色一凝,苏逸已经倒抽一口凉气,脱口道:“是皇上的暗卫!”
他的话音未落,适容的反应却是更为迅捷,根本就没管这些人,而是直接闪身往后朝褚浔阳扑去。
她抬手要去拿褚浔阳的肩膀,却被延陵君抬臂一拦。
两个人的目光相撞,延陵君不是不明白她想要做什么,只是看她袭击褚浔阳,手下本能的反应,他便是出手阻拦。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已经反应过来,唇角一勾,卖了一个破绽。
适容也不迟疑,一掌往他肩头拍去,趁着他后撤的瞬间又再抢上前去一步一把将褚浔阳拽了过来,弯刀出鞘,架在了褚浔阳颈边。
一众黑衣人是根据暗卫之中盛行的秘法追踪到了她的踪迹,却是没有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人,而褚浔阳和延陵君几个他们又都认识。
扑到近前,看到褚浔阳被劫持,众人的动作便是骤然刹住,一时间进退维谷。
几个人互相对望一眼。
却是适容先冷着声音开口道:“全都滚回去,否则我就杀了浔阳郡主垫背!”
褚浔阳是皇帝的亲孙女,哪怕此时他们执行的是绝杀命令,也不敢轻易拿此事冒险。
“叛徒!识相的你就乖乖束手就擒,随我们回去领罪,否则——”领头的一个黑衣人道。
适容冷嗤一声,却是根本就没有容他说完,而是意有所指的斜睨了一眼旁边不远处的苏逸道:“我是被人陷害的,是星卫那些人抢功假报了消息要置我于死,现在这个人已经追我至此,你们若再咄咄相逼,了不起就鱼死网破,我马上对他坦言一切。”
“我不管你们星卫之间的内斗,只管执行命令!”那黑衣人道,语气冰冷决绝,却是半分也不相让,“马上束手就擒,我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说话间,他便是一抬手就要下命令。
褚浔阳的目光微微一动,扬声道:“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这里是天子脚下吗?公然在本宫的面前亮兵刃,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些密卫虽然都是皇帝的人,但是因为隐在地下,又从来只听皇帝一个人的命令,是以褚浔阳落在适容的手里他们虽然有所顾忌,却也不是太当回事。
这会儿飞快的略一权衡,那人还是果断的下了命令,“杀!”
十数道影子一拥而上,全是冲着适容和苏逸的。
千钧一发之际,适容已经大力一把将褚浔阳甩开,拔刀迎了上去。
褚浔阳被她推了个踉跄,被延陵君一把扶住。
回头,适容和苏逸两个已经被一批安暗卫团团围住。
褚浔阳的目光闪了一下,却是想也不想的从袖子里抖出一个做工精致的旗花筒,按下上面的机关扬手往天空中一抛。
凄冷的天幕中瞬间炸开一朵金色的烟花,不过瞬息功夫,八名做短打扮,黑巾蒙面的汉子就从四面奔了过来。
褚浔阳的面沉如水,负手站在原地没动,只就语气冰冷的吐出几个字,“我不要活口!”
八名黑衣人没有迟疑,直接涌入战圈,去和皇帝的那些暗卫缠斗在了一起。
双方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这一场恶战注定了不会太好看,厮杀惨烈,血腥味弥散,不过瞬间就已经充斥着盈满鼻息。
褚浔阳却是眼睛眨也不眨,只就面无表情的看着。
之前那一瞬,适容意图挟持她去和那些暗卫谈判根本就是做给外人看的假象,为了撇清两人之间的关系,以免将来皇帝会怀疑到她的身上来。
那个女人,在最后的当口还是不忘给她铺平了后路——
说是“用心良苦”四字,着实并不过分。
而她的身边有褚易安安排给她的暗卫她一直都知道,只不过这些人一直藏的很深,不会轻易露面罢了。
巷子里的两拨人很快纠缠厮杀在了一起,刀光剑影纵横,谁都没给谁留下哪怕是半分的余地。
皇帝的那些暗卫也没有想到褚浔阳会突然插手进来,还是用了这样强横嗜血的手段。
一边招架之间,便是有人讶然。
可是褚浔阳的这些人无论是身手还是狠辣程度都不逊色于他们,恶斗不止的时候,那领头的暗卫便是一咬牙,迫开一个敌人的同时突然提力,朝着这边的褚浔阳袭来。
他手中长剑在空中挽起一朵剑花,斜刺而下——
是褚浔阳出手坏事在先,这会儿他倒也不怕伤了对方后面到了皇帝面前会没法交代。
褚浔阳握着软鞭的手微微发力,延陵君已经抢先一步,从随身带着的长笛中抽出短刃迎了上去。
兵刃相撞,刺啦啦激起一片细碎的火星。
延陵君以内力将那人震退半步,凉凉道:“京城重地,你们竟敢对堂堂天家之女下杀手?我看你们是活的不耐烦了!”
“这些人都是一伙的,不必跟他们客气,格杀勿论!”那人却不解释,心一横,提了剑就又迎了上来——
横竖褚浔阳这一道绝杀令下来,到了皇帝那里她就绝对解释不清楚了,成敌就成敌,根本就不怕交代不了。
这个架势一摆出来,就摆明了是要鱼死网破了。
趁着延陵君将那人引开的空当,褚浔阳便是提了力道往前奔出去两步,手中长鞭出手,于空中挥出一道亮眼的弧度,朝着前面纠缠不休的人群里扫去。
她挥鞭的手法十分灵活,鞭影迅捷,又仿佛是被注入了生命一般,气势惊人。
那战圈里正联手攻击适容的两名黑衣人本能的后撤避让,却是不想她这原本是杀意凛冽的一鞭子扑到,最后一刻却是声势骤减,鞭尾一卷,竟是牢牢的在适容的左臂上缠了两道。
适容本来还要乘胜追击再去结果了那两人,动作骤然受限,她立刻就僵硬了一瞬。
仓促中回头,褚浔阳已经一收力,将她给拉出了战圈。
适容始料未及,只就愕然的看着眼前面容冷肃的少女。
“你走吧!”褚浔阳道,却不多言,直接又是控制着鞭子一甩,就将她往巷子外面远远的抛开了。
适容的身子凌空起来的时候,忍不住焦急的回头看她。
褚浔阳却是站在那里未动,一个背影单薄,脊背笔直而绝强,明明是那么薄弱的一个存在,却依然给人一种雷霆万钧,坚不可摧的错觉,一座笔直的山峰一样傲立不动。
耳畔响起细碎的风声。
适容的身子落地,脚下不稳的连着后退两步。
皇帝的那些暗卫唯恐她逃脱,不由的急了,扯着嗓子吼道:“不要再做垂死挣扎了,你跑不掉的!”
然则话音未落,适容却是心跳骤然一滞,身体的反应远过于思想之前,腰肢一扭,往旁边错了一下身位。
苏逸的视线是焦灼在她这边的,见她骤然动作本来还在困惑,下一刻却见他刚刚错过的身子一边一道冷厉的剑锋已经穿插而过。
适容侧身之后,一个回旋。
回头——
铿然一声,却是手中弯刀撞上一柄冷剑,发出刺耳的声响。
那巷子口那里不知何时又蹿出来一道人影,出手的招式招招狠辣绝不容情,每一出手就必是击中要害,纵使身手在皇帝那批暗卫里排行数一数二的适容也唯有招架之力,一再闪躲之余又被逼退回了巷子里。
那人招招狠毒,似乎不遗余力就是为着取她的性命。
变故突然,所有人都有些懵了——
这人是谁?并不是他们任何一方当中的自己人!
而方才是褚浔阳甩开了适容才让她落入这人的攻击之下,所以呢——
浔阳郡主并非是要保这个人?而是玩了一招请君入瓮的把戏?
皇帝的那些暗卫瞬时振奋了精神,领头那人厉喝一声,“杀!”
一行人立刻就是精神振奋,再出手的时候底气也更足了一些。
褚浔阳怔愣了一瞬,看着那最后出现的黑衣人再度将适容逼进了巷子里,本来想要出手帮忙,可是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一扫却是神情巨震,只就迟疑着死死的握住了手中软鞭。
适容之前就已经和那些暗卫纠缠半天,本来在体力上就不占优势,这会儿再被一个绝顶高手连连施压,很快就就只有招架之力。
那人的一剑往她胸口斜刺而出,眼见着就要见红。
“当心!”苏逸于仓促间怒吼一声,想要扑过来却是来不及,心口剧烈一缩,他便是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然则危急关头,却见凌空一片淡青色的烟雾笼罩,那雾气不是很浓,但是夜色深沉之下众人的视线还是被迷。
适容的心头一动,猛地屏住呼吸,凭借直觉错身往旁边让了一下。
却不想攻击她的那人竟是丝毫不受阻碍,一剑刺空,紧跟着就是剑锋一转,又补了一剑。
而彼时因为吸进了些许的雾气,适容的身子已经有些不稳的晃了一下,全身的力气都在瞬间抽离,根本就躲不开。
适容皱眉,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心里突然就涌出一种近乎是恐慌的情绪。
她却是突然改了主意,再不试图闪躲,而是挺身往那人的剑锋上撞去。
只是这一撞终究还是晚了些许,巷子一侧的墙头上一道深灰色的人影飘落,就势将她往旁边一带。
哧的一声碎响,是利刃割裂布料刺入皮肉里的声音。
而这个时候苏逸已经扑到,一掌打在持剑那黑衣人的肩头,将那人逼退数步。
适容则是眼眶一红,一把用力握住那灰袍人的手臂。
那人回头,把手中早已准备好的药丸塞进她嘴里。
烟雾散尽,褚浔阳才看清楚这边的情形。
毫无疑问,方才的那些淡青色烟雾就是这人从高处洒下来的,而且又明显是带着玄机的,他们这一行人都没什么感觉,而只是包括适容在内的那些皇家暗卫仿佛只在瞬间就都已经摇摇欲坠。
适容被那人喂了药,眉峰之间都犹且还带着明前紫黑色,双手用了很大的力气抓着他的手臂才没叫自己倒下去。
而之前那些气势汹汹的暗卫已经是七零八落,或是躺倒或是跪在了地上。
领头那人的面色铁青,满头不住的冒汗,以长剑拄着才勉强支撑自己单膝跪着,神色惶然看着宽大灰袍下完全分辨不出具体身形的男人。
那人的身量很高,除了能从这个身高上来判断是个男人之外,全身上下的每一处再都包裹的很严实,衣袍很宽,头上戴了黑色的纱笠,就连手指都包裹的严实,不叫人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内里乾坤。
“你——你是谁?”那暗卫额角的青筋不住的抽搐,艰难的开口。
他想要试图分辨这男人的身形,却是半点印象都没有,可是——
对方却握着他们这群皇庭暗卫的命脉。
皇帝对他们从来就没有完全的信任,是以在他们身上都种了蛊,每年都必须定时的服用解药将蛊毒震住才能得保平安,而方才那人洒下的烟雾里就是催发蛊毒的药物。
这个秘密,除了他们自己人,再没有任何的外人可以掌握,更何况是得到催发蛊毒的秘药。
这个人——
难道是他们之中出现了叛徒?
“你怎么会——”那人还想说什么,可是毒性发作,也就只来得及喷出一大口黑血,倒在了地上抽搐不止。
褚浔阳等人谁都没有吭声,只是目光齐齐定格在那灰袍人身上。
就连最后神兵天降出现的那名黑衣人都愣在当场,以一种戒备至深又带着无限审视的目光死死的盯着他。
适容靠在他身上,以最快的速度调整自己,手指却是压在他不住淌血的胸口隐隐发抖。
褚浔阳的眉头深锁,将那人注视了良久,心里无数个念头蜂拥而至,最后却还是摸不出一个头绪来。
她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你就是——”
然则她的话音未落,适容已经勉强提了一点力气,一手提着那人的肩膀,纵身越过了墙头。
那些暗卫已经完全不具威胁性了,苏逸匆匆回头看了眼道:“我跟去看看!”
言罢不等任何人首肯就追着适容二人离开的方向去了。
一场生死搏杀的恶斗,就这样无声的终止。
褚浔阳的八名暗卫虽然也有人受伤,好在没有伤及性命,一行人不等吩咐就自觉的清理善后。
褚浔阳心里虽然也记挂着方才那人,这会儿却是顾不得,飞快的收摄心神,转身朝立在暗影里的那个黑衣人走了过去。
延陵君没有跟过去,也没有刻意回避,只站在原来的地方没动
褚浔阳步子沉稳的走到那人面前,浅浅的叹了口气道:“您也是为了哥哥的事情下山的吧?如今这里是个是非之所,所有的事情我和父亲都会处理。”
她和方氏虽然不亲近,但怎么说都是名义上的母女,方氏的身影她还是能够一眼分辨的。
方氏本该是要趁乱遁走脱身的,可是因为注意力被那灰袍人吸引,失神了一瞬,等到反应过来,褚浔阳已经到了面前。
听了褚浔阳的话,她的眼中突然有一抹幽光闪过,随后就又被冷风封冻,不着痕迹——
褚浔阳认出了她?却是丝毫也没有吃惊?
就算她对自己连夜下山的事情想的通透,可是——
方氏想着,眼底的颜色就越发的显得暗沉了起来——
是褚琪枫将自己的底牌抖露给她知道的吧?这个丫头,在他心里得是要占据了多么重要的位置,才能叫他对她这样掏心掏肺的信任!
这个发现,让她的心里突然就多了几分不安定。
方氏的目光连闪,却是头一次在褚浔阳面前有种将要失控一般的感觉。
为了掩饰情绪,她稍稍往旁边挪了两步,然后才是冷然的开口道:“方才的那两个,是什么人?”
褚浔阳面对她的侧影,不过面不改色的微微一笑:“我刚还想问母妃呢!他们是什么人?怎么您又要对那女人出手?”
方氏要杀适容,目前从表面上有一个十分明确的理由——
因为褚浔阳对她放水,一旦被捅破到了皇帝那里,整个东宫就要跟着遭殃。
可是褚浔阳这么骤然一问,她也一时难以反应,下意识的就是呼吸一滞,顿了一下,然后才道:“我只是刚好遇上,这事儿你做的太轻率了。”
“是那些人逼的太紧,我也是被他们激出来的脾气。”褚浔阳道。
她跟方氏之间,一直以来最亲密的关系就都还达不到逢场作戏的境界,比陌路人都还不如。
方氏抿着唇角又再犹豫片刻,继而缓和了语气道:“既然没事了,那我就先走了!”
“嗯!”褚浔阳也不留她,见她转身,突然想起了什么才又问道:“母妃要回去看看父亲吗?”
“不了!”方氏道,也没多做解释,转身匆匆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褚浔阳目送她的背影,站在阴暗的巷子里半天没动。
暗卫们清理掉这边打斗的痕迹已经自觉的散了。
延陵君这才从后面走上来,抬手压上她的肩头,然后手臂一点一点环过来,以手臂揽住她的肩头,下巴抵在她肩窝里,轻声道:“天色很晚了,现在还要出城去吗?”
时下已经是七月,只是深夜露重,这巷子又很阴暗,置身其中,难免会叫人觉出几分森然来。
褚浔阳微微垂下眼睛,看着男人圈住她肩膀的手臂,迟疑道:“你都不问我方才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延陵君埋首在她耳侧,闻言就是低低的笑了一声出来,道:“你不是也不知道么?”
说着,就松开了她,替她整理了一下衣领,“回头等苏逸回来或许能打听到一点小道消息也不一定。”
褚浔阳抿抿唇,看着他唇角轻盈勾起的弧度,眼中神色便是越发的复杂难辨起来。
发生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任凭是谁都不可能没有怀疑,毕竟步步惊险,稍有不慎将要交代进去的就是身家性命。
这个时候,延陵君的心里也不可能是没有疑惑的。
可他就是绝口不提。
他就是这样信任她?还是就只为了给她应有的尊重?
“延陵!”褚浔阳的心口微微一热,就上前一步,抬手揽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肩头,有些负气道:“我要去楚州!”
“呵——”延陵君动作自然是抬手抚上她的后背,被她这孩子气的举动逗的一乐,笑问道:“你不等苏逸这边的消息了?”
“这边的消息等回来再听也是一样的。”褚浔阳道。
那人既然有本事把皇帝的暗卫玩弄于股掌之间,又一步一步精心策划了那么多的事情,眼前的这点困境于他而言当是也算不得什么的。
可是这个人到底是谁?为她谋划计较了这么多,他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褚浔阳的心中疑惑,可是想到叫每个人都讳莫如深的楚州,她也无暇他顾,重新振奋了精神从延陵君的怀里退出来,道:“你又擅自离京,陛下那里怕是不好交代,要不——”
“横竖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延陵君笑笑,没等她说完就已经出声打断她的话,“我们走?”
皇帝那里有陈赓年在,只要不是涉及到他切身利益的事情,估计他也没有精神计较。
褚浔阳的唇角弯起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延陵君就牵着她的手出了巷子。
*
压制住身体的不适感,适容携着男人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一路上两人一句话的交流也没有,直接回了安置青萝的那个小院。
方氏的那一剑出手不轻,虽然没有伤及要害,但是在男人肩头破开的伤口却是刺穿了整片肩胛骨。
适容的眼睛发红,一路上都按着他的伤口,进了屋子,先是一声不吭的去抽屉里找了金疮药给他撒上一些,然后才取下他头上纱笠,手指发抖小心谨慎的一点一点替他除去上身的衣物。
做了这么多年的暗卫,她自己流血受伤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可这却是第一次,鲜血让她觉得害怕甚至绝望。
衣物除去,露出男人有些消瘦的肩膀,那里破开一个血洞,隐约可见细碎的骨渣。
因为失血,在灯光下男人的脸色显出一种异样的苍白来,两片薄唇抿成一条线,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由着女人替他打理伤口。
适容的手一直在抖,她努力的试着想要自己冷静下来,去替他将血肉里那些骨渣挑出来,可是不管怎样的强迫自己,手指就是筛子一样抖个不停。
男人等了片刻,一直没有等到她的动作,回头却见她眼中氤氲了一层水汽,满面恐惧的盯着他的伤处,茫然无助的不知道该是如何下手。
心里隐隐一叹,他抬手握住她发抖的指尖,将她手里的药水取过去。
“我自己来!”他倒了药水在伤口上,咬牙隐忍的额上瞬时滚落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适容手忙脚乱的拿袖子去给他擦,终于忍不住声音哽咽道:“为什么要这样?我没事的!”
方氏的那一剑本来就不至于会要她的命,这一剑若是刺在她的身上,总要好过由一个单薄文人身体的他来承受。
男人的脸上除了忍痛时候有些扭曲的表情,再就没有别的更特殊的情绪,他洒了药,又单手将伤口处的污秽清理干净,待到处理好了,又重新用药水清洗了消毒。
这个时候适容也才终于鼓足了勇气,取了金疮药和绷带过去帮他包扎好伤口。
男人看着她眼中虽然隐忍却一直在不断汇聚的水汽,眸子里的颜色复杂一变,犹豫了一下,还是决绝的站起身来道:“这一次的事情事败,他已经不会再信任你了,趁着现在我还压得住场面,你这就收拾离开了吧。”
他起身,利落的将里衣拢好。
适容听了这话,眼中忽而闪过一丝恐慌的情绪,几乎是下意识的,猛地抬手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
“不!”那一瞬间,她的眼泪几是顺理成章的滚落下来,“别让我走,我知道你办法化解的,你不叫我在你身边,只是不想连累我。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只求你,别让我走!”
“昕怡——”男人闭了下眼,深吸一口气,才要说什么,却被女人颤声打断了他的话。
“叫我适容!”她道,语气强硬而决绝。
“你这又是何苦?”回答她的也不过是男人更为沉重的一声叹息罢了,“再怎么说他们也曾是你的家人,你明知道跟着我在这条路上最后走下去的结果会是什么,难道真要等到有一天去和他们挥刀相向吗?”
“我已经没有家了。”女人的声音悲恸,大声的再次打断他的话,她用力的拥着他的腰身,仿佛是要将自己的整个身心都融入到他的血液里一般,“从你在死人堆里把我挖出来,从你背着我从那片鲜血淋漓的坟场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认定了你,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至于其他人,他们是生是死都和我无关。”
她的脸贴靠在他不是特别宽厚的脊背上,泪水滚落,带着灼人的热度浸透轻薄的衣物印刻在他的皮肤上。
“这里,就是我的家!”适容说道,她的声音也颤抖的利害,一时间锋芒褪去,竟是如一个无助的小女孩一样伏在他背上痛哭失声。
就像是多年以前,瘦弱的小小的他,背着更加瘦弱也更加渺小的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步一步的跋涉向前。
到处都弥散着浓烈的叫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的步子不稳,被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绊倒了就再倔强的爬起来,再把她拉到背上,用沾满不知道是什么人鲜血的双手托着她,一步一步的再向前。
她开始的时候哭的厉害,声音都嘶哑的撕裂了一样。
可是伏在他那么瘦弱的脊背上,渐渐也好像没有那么委屈也没那么怕了,到最后她竟然奇迹般的在这炼狱坟场一样的环境中安然睡去。
那时候他不过只是个八岁的文弱少年,身子骨单薄的仿佛只要风一吹就会倒下一样,可是他的脊背却成了她迎接新生的襁褓摇篮,让她觉得莫名的温暖和踏实。
那种感觉是她过往五年间在那个只有利益纷争而没有丝毫亲情温暖的所谓“家”里面从来就不曾体会过的,生母无情,嫡母狠辣,就连祖母和嫡亲的兄妹也都各怀鬼胎阴险算计,生母嫌她是女儿从来都对她弃若敝履,小小年纪她就学着察言观色,在那些人的冷眼之中窝居一隅仿佛隐形人一样,可是待到那一天灾祸来临她却也要被打上家族的姓氏和那些享受过家族庇荫荣华富贵的所谓“家人”一同赴死。
曾经她以为那便是她一生的命数,可是她还活着,被同样孱弱无依的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了。
后面那整整四年多的时间里,外面战火连连硝烟不止,在那个破败的农家小院里,她却度过了她这一生最平静而快乐的时光。
曾经,她以为他们可以一直一直的那样活下去,可是——
在褚家大军破城而入的那一天,所有的幻想和将来就全数都被击碎为泡影。
那一天他抱着她坐在离城而去的马车上,她回头看着被烈焰焚烧的遮天蔽日的帝国都城瑟瑟发抖,甚至于那天一早起来听到褚家军攻城的消息她还茫然的以为她又要被抛弃了,绝望无助的站在院子里,然后在一片慌乱中他破门而入,拉着她的手就跑。
“昕怡别怕,我不会丢下你的!”他用他依旧有些瘦弱的身躯紧紧的抱着她,喃喃低语的不住安慰,“我走到哪里都带着你,你别哭!”
她的眼泪终于在那一刻夺眶而出,放声的大哭起来。
没有人知道,她的整个人生全都是被那个文弱少年的双手撑起,没有他——
她是谁?
褚昕怡这个名字这个人,即使没有焚化成灰,在那些只会争名逐利的褚家人心里也早就烟消云散,全无半点辨识度了。
她跟着他,哪怕是颠沛流离也觉得那是离她最近也最真实的幸福。
可是直到有一天,一早醒来她遍寻不见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
毫无征兆的,他就那样的抛下了她。
九岁她的,孤身站在陌生的街头,怀里抱着他留给她的足够一生挥霍的银钱,可是天下之大,遍寻不见,再也没有了那个给她依靠替她撑开天地遮挡风雨的小小少年的影子。
他不会再带着她一起走了,那时的她已经不再是活在懵懂无知的年纪里,她知道在无形之中她虽然快乐而满足的活着,而他的整个人生已经颠覆破败。
他曾经无所保留给她的保护,是她的全世界,却不是他的!
冥冥之中,她知道他去了哪里,于是毅然决然的放弃了那些银钱和一世安稳的未来又回到了这座人间炼狱一般的帝国都城来找他。
之后的七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样铁血冷酷的训练中走出来的,只是每一次看到有人倒下,每一次觉得自己要被那些鲜血白骨折磨疯了的时候她都会告诉自己:撑下去,你才能离他更近一步。
于是她的夙愿得偿,七年后两个人在这帝国之巅最高的地方终于再度重逢。
不过就是一次与彼此无关的错肩,他的眉目平静,可是她知道——
不管岁月如何变迁,不管彼此的样貌怎样的改变,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来。
这样——
就已经足够。
最起码,她知道,他当年抛开她全是因为无奈而非无情。
最起码,她知道,这些年她走这一路付出的一切都值得。
最起码,她知道,有他在这世上她才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至于其他——
全都不重要!
“你说过,你不会抛下我!”适容伏在他的背上,泪水涌出,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无知的孩童时代。
虽然这一生最渴望的温暖永远都遥不可及,可她还是最怕被抛弃。
曾经曾经——
男人的眼眸缓缓阖上,双手垂在身侧,露出一段苍白如雪的指尖,连挣扎的力度都没有,只就那么木然而冷静的站着。
那个时候,他是想要带着这个无助的小女孩儿在身边,宠爱她,照顾她,给她她曾经遗失掉的整个天地,可是天意弄人,这世间的路并不是你想走哪一条就能随心所欲的走下去的。
现在——
他已经心如止水。
对未来,对她,对自己,都没有任何的期待和要求了,不仅给不了她任何的东西,更是——
成了她的负累和包袱。
这几年之间,每一次看她受伤,他心里所剩的已经从初始时候的挣扎变成了现在的无力。
不是漠视,而是——
他选择了别的,对她,便只能无休止的辜负。
“你走吧!”苦笑一声,他抬手,将伏在他背上哀哀痛哭的女人一手拨开,然后神色平静的用没有受伤的一只手把衣服整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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