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一天的沉默如今日这般灼人。
君歌坐在彭应松的书房里,整个人浑身发散着一股漆黑的烟。
彭应松皱着眉头,一边看着躺在里屋人事不省的更杨,一边瞧着君歌,神情格外弱小无助。
“这……你又是为何啊?”他明知故问,将“毫不知情”的样子演活了。
见君歌仍在气头上,没有要回应的样子,彭应松只得搬个小凳子,神情哀怨地坐在了里屋和正堂的门口。
他知道,要是让君歌进去瞧见更杨现在那副样子……反应最大的,既不是更杨,也不是君歌,一定是苏辰。
再加上太子那个装傻充愣的“同道中人”,混在里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煽风点火,指不定今天这出要唱成什么歪七扭八的模样。
彭应松思量了半晌,既然君歌不开口,那就只能他先开口了。
“是不是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了?”
君歌身子一颤。
她倔强地将目光别向一旁,在却仍旧在彭应松的面前,落了泪:“师父,您是不是早就知道?”
她干笑一声,擦掉眼泪,看着彭应松:“知道那个号称只存在于朝野传言中的特殊的组织,知道我爹是青龙卫,知道苏辰是青龙卫的大阁领,也知道我爹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
彭应松思量了一息,点了下头。
难怪。
君歌终于明白,三年布局,为何她一个人能够走得这么顺风顺水。
她在利用袁一的同时,袁一也在利用她。
一向坚强的君歌,眼泪此时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任凭她话音多么的平静无波,但双眸模糊的连彭应松的表情都看不清楚。
“冤假错案、杀父仇人。”她抹一把面颊的泪,“忠臣、奸臣。”
说到这,她微微更咽:“当世的叛臣……”
君歌抬眼望着彭应松:“您说让我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们已经看过太多虚假的真实。”
“您说让我相信自己的心,从心判断……”她苦笑,“冤案、错案,他做的明目张胆,承认事实的时候又连解释一下的欲望都没有。”
“明明他所做一切皆是出格,我却判断不出来他到底是忠是奸,是善是恶。”
君歌抬手揉着自己的额头:“师父,您教教我啊。”
大风越发犀利,带着哨音呼啸而过。
电闪雷鸣声不绝于耳,却迟迟不见一颗雨滴。
闷热的可怕。
彭应松看着她苦恼的模样,半晌,才悠悠地说:“歌儿,你一直很乱啊。”
君歌一滞。
他一如往昔,说得轻轻松松,却字字清晰地落进君歌的耳朵里:“这人呢,越是想要面面俱到,越是会落地一个支离破碎的结果,越是想要精益求精,往往只会一事无成。”
“你想三碗水端平,想查你爹的死因,又想帮着苏辰和阉党斗,还想匡扶皇室。”他哈哈地笑了起来,“你当你是大罗神仙啊?”
他摆了摆手:“歌儿,你不是佛祖,你普渡不了众生。”
不是佛祖,普渡不了众生。
君歌呆呆地坐在那里。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想起曾经苏辰,也说过同样的话。
“你认同你是大晋的子民,你想要为皇家效力,你心中依然忠诚于皇室,忠诚于圣上。”彭应松娓娓道来,“但是苏辰他不是啊。”
“苏辰也好,你爹也罢,他们没选择皇室,他们选择了忠诚于天下,选择了忠诚于正义,忠诚于百姓。”
一道闪电,照亮了彭应松的半张面颊:“虽然很傻,但你能说他们是错的么?”
选择抛弃皇室,还是选择保住皇室……
韩仁昨夜说的那一席话,君歌终于领会到了真谛。
很傻,胳膊扭大腿,却不能说是错误的。
“你想要的是一个真相,一个安稳的盛世,不再有人含冤身死,不再有人被正义抛弃。”彭应松一针见血,犀利地问,“可你忘了,你自己本身就不足够正义。”
他笑盈盈地说:“袁风不是主谋,只是按照袁一的吩咐来做事,此等罪名,罪不至死。”
他顿了顿:“若有朝一日,袁风刑满释放,你能够当他是全新的人,当他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把他作为百姓,真诚相待么?”
君歌愣住了。
彭应松轻笑:“你会犹豫,还说什么不再有人被正义抛弃?对自己所做一切已经赎罪的人,你还能说他是有罪的、是邪恶的么?”
大风刮过,御史台里关窗闭门的呼声从一个院子,传到另一个院子。
雨还未下,人却已经有了身处瓢泼之中的即视感。
君歌惊讶地看着彭应松,她竟然真的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你会乱,是因为你太高看自己了。”彭应松淡淡笑着,“来御史台三年,你都始终自负着,这一点,苏辰没有看错。”
“可是。”君歌蹙眉,“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彭应松哈哈笑起,“你知道你爹后来,为什么极少触碰他擅长的痕迹鉴定?他痕迹技术那么强,又和米元思一样精通权谋,他难道不知道,做人要惩恶扬善这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么?”
第一滴大雨落在地面上的时候,彭应松收了玩世不恭的笑意,冷冷注视着君歌。
“你想想看,他若真的专注在痕迹上,专注在真相上……他真的是在惩恶扬善么?他真的能惩恶扬善么?惩恶扬善,在当下的大晋,真的这么简单就能实现么?”
不能。
不仅不能,还会被人利用,被人排挤。
别说惩奸除恶,就连自己的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世间很美好,但那都是留给活人的。”彭应松的声音和倾盆大雨声交叉在一起,“死了,什么都不会有。”他说,“这一点,你爹深知,苏辰亦然。”
“你会忠奸难辨,只是因为你打心底里知道,唯有像他们这么做,才能活下去,才能真的为深陷黑暗的人,等待着惩奸除恶的人,带去一点点的希望。”
看着屋外瓢泼大雨,望着翻滚的水雾。
彭应松竖起两根手指:“御史台中立二十年,二十年不办大奸大恶的案子。这二十年和稀泥一样的日子,是我唯一能帮得到他们的。”
“不过。”他顿了顿,“时间不多了,能中立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说到这里,君歌疑惑蹙眉:“你们都在说时间不多了,到底是什么时间不多了?”
彭应松望着她,抬手指了指天空:“你知道袁一为什么能控制皇族么?”
君歌点头:“五石散。”
这个回答,彭应松很满意:“五石散是有极限的。”
他抬手指了指天空:“比起御史台中立二十年,那位可是用命,续了二十年。”他顿了顿,“极限了。”
君歌大惊。
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