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她赶紧红着脸拭干净脸上眼泪笑着说道:“嗯,我知道了……”
裴书芸见她情绪转好,这才放心。
而裴闻礼在前厅所说的那番话很快传到了宫里,传进了沈珏的耳朵里。
沈珏听到的时候正在批阅奏折,他一听就笑出声来了,“你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等言语是出自谁之口?”
掌印太监说,“是出自……公主之口!”
沈珏瞬间嗤笑,“这等鬼话你也信?就她那么个三年都背不出一篇《三字经》的蠢笨之人,她如何说得出此等言语?保不齐她是听谁说了,这才转述给那裴家小子的,他个稚童信了也就罢了,你怎的还能相信?还敢到我面前来胡说八道?朕可向来最是不屑这等胡言乱语之词!”
掌印太监就知道他肯定不信,所以赶紧又将几张栗棠曾用过的手稿双手举过递到沈珏跟前说,“奴才本也不信,直到前段时间给栗棠打扫从前住处的嬷嬷给奴才送来了这个……”
沈珏极为不屑的伸手接过,一眼扫过去,还是熟悉的那一手乱糟糟的草书,半点笔力和笔锋都没有,仿若狗爬一般,他将其扔到桌上皱眉,“这不是栗棠写的字吗?朕又不是没看过。”
掌印太监说,“皇上您再仔细看看。”
沈珏更为不屑,“有什么好看的?朕闭着眼睛写都比她写的好看……”他甚至还说,“她的实在是丑的朕眼睛疼。”他真的从未见过像栗棠这般蠢笨的,读书不会,写字不会,还连行礼都不会,就这么个一无是处之人,竟有传言说她竟能说得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等话,真是可笑,他们到底有没有脑子!
像栗棠那样的人,她可能说得出这种话吗?他真真是不管想到几次都忍不住想笑。
掌印太监将那信笺纸重新拿起来递到他面前说,“皇上,这首诗为《白头吟》,虽除了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外,其他的字都实在丑不可言,但独独这一句可见公主的写字造诣定不一般,再者,余后还有两页诗,都是公主用这样极好看的字迹写出来的,您还是瞧一瞧吧……”
沈珏一听他这么说,不由深看他一眼,眼看他赶紧又将那信笺纸往他跟前递了递,这才皱紧眉头狐疑的将他手里那信笺纸重新接过,他耐心的从右往左看着,皑如山上雪,姣如云间月……始终都是那手乱七八糟的字体……
直到第四句诗过后,她的字体陡然间有了变化,不但书写有了笔锋,且字体渐渐圆润,规整,直到写到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时,一手极漂亮的簪花小楷显现出来,这一句诗足见其书写的功底和深厚造诣,他根本难以相信这句诗是她写的!
可再往下看去,她的字体和笔锋渐渐又有了熟悉的变化,从极其深厚的簪花小楷早已变成草书最后甚至胡乱的写了起来,直到最后那句何用钱刀为时,字体彻底变得凌乱不堪犹如狗爬!
沈珏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中激荡万分,在这瞬间他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又似丢掉了什么,他连呼吸都好似忘记了,不会了!他拿着信笺纸的手胡乱颤抖着,连续掀了好几下,方才将这张信笺纸掀开,看向余后的两张,这两张信笺纸上分别写了首诗。
第一首: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第二首: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两首都是情诗,明显是她正思春的年纪写的,而她所用的尽是簪花小楷,但她的笔力和笔锋却一张比一张稚嫩,像是在无声昭示着这字分明就是她自个儿慢慢练出来的!
他突然想到了裴闻礼复述的那两句话,难道,那些话竟然真的出自她之口?
难道她并非是那蠢笨之人?!
不,不会的!他像是突然感受到了莫大的冲击一般!整个人控制不住的有些失控!
他胡乱的将手里的信笺纸扔到面前的掌印太监脸上!
他瞪向掌印太监说,“不会的!这一定不是栗棠的字,她怎么可能会写得出这样好的字!说出这等言语!她曾三年背不出一篇《三字经》,连给朕行礼都不会,她那样蠢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突然之间变化这么大,这么有见识、学识,她可是曾在我面前整整蠢笨了十载!十载……”
他越说,心里却越是慌乱,可无论如何他绝对不会相信这个在他心中蠢笨至极的人实际上竟会是个聪明的,她要当真是个聪明的,她为什么不表现出来?
反而藏着掖着不让任何人知道?
她图什么?!难不成她就喜欢被人瞧不起的滋味吗?
曾几何时他当她实在蠢的无可救药,见了她就忍不住朝她狠狠发脾气,后来,连带着整个宫里的人都瞧她不起,整日嘲笑她,甚至避她远之,让她从来都是一个人,一个人!
她如果当真聪明,她不可能一直受得了被人这般对待,甚至一装就是十年!这可是十年,而非百天!十天!她栗棠绝对不会有这么强的耐心和自控力的!
“皇上……”掌印太监还想说什么,沈珏瞪着他发了狠的道:“你闭嘴!”
掌印太监见他突然怒了,急忙跪地,沈珏见他这般却又忍不住朝他质问,“到底是谁?是谁收买的你让你到我跟前来这么般帮栗棠说话?那人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掌印太监忙摇头,“没有皇上,没有人给奴才好处,是我,是我自己……”
沈珏一脚踹他身上说,“没有?你以为朕会相信吗?!如果没有的话,你为什么要突然这样美化那栗棠?她在朕的眼前蠢笨了整整十载,朕难道还不了解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吗?她就是个蠢笨到无可救药的女人!
她向来读书不行,写字不行,连行礼也不会!朕嫌恶她,嫌恶非常,以至于当初太后建议朕将她赐婚给裴珩之时,朕这才会毫不犹豫将她赐给裴珩之,因为朕想要拿捏裴珩之,就定然不会送给他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子,势必要找一个像栗棠这样蠢笨至极的!”
他实在愤怒极了,吓得掌印太监跪在他面前连连磕头,“是皇上……”
沈珏发泄了一通,用力一掌拍在桌案上坐下,他这一掌吓得掌印太监连头都快磕破了。
沈珏看着地上磕头的掌印太监,心跳呼吸整个全乱,他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慌乱什么,但此刻的他确实慌乱的不成样子,他好似什么都摸不住,抓不住,在无底洞的深渊里无助挣扎!
私塾外,夫子将裴闻礼给叫住问,“你,你刚在课上跟我说的那永字八法是什么?”
裴闻礼还记得刚才他在课上讲述自己的练字方法时被夫子给当众嘲笑,说他如今随便会写几个字也敢大言不惭说什么永字八法?不想夫子如今竟又跑来找自己询问,他面无表情的朝夫子行了礼,说,“夫子既然刚才在课上那般不屑,如今又跑来找我问什么?”
夫子想斥责裴闻礼什么,可当留意到宣纸上的字迹时,他强自忍耐几分问他,“这字可是你亲笔所写?”
裴闻礼见他手里拿的是他不小心落的宣纸,忙伸手接过,他说,“是我亲笔所写!”
夫子说,“你这字可是写的相当不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进我私塾前连如何握笔都不会,不想你今日已经有了这般造诣。”他微顿,“这,可是多亏了那永字八法的功劳?”
“自然!”
夫子急忙问,“到底何为永字八法?”
裴闻礼说,“所谓永字八法,就是永字的八个笔法。”
夫子皱眉,“就这么简单?”
裴闻礼点头,“永字共有八笔,只要能练会这八种笔法,那么所有的字就都能会写了!”
夫子想了想忍不住点头,“有理,永字共包含了侧、勒、努、趯、策、掠、啄、磔,八笔,只要学会了这八种不同的运笔方式,岂不是就能学会这世上的所有字了?实在是妙哉!”
裴闻礼看着他只是沉默。
夫子笑问,“这个可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并非,而是公……我嫂嫂告诉我的!”
夫子皱眉,“你嫂嫂?难不成最近另外教习你读书的那名夫子就是你嫂嫂?”
裴闻礼说,“是!”
夫子冷笑,“就凭她……你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明年要考科举?真真是可笑,可叹!”
裴闻礼瞬间冷了脸,“夫子,不知你是在因何可笑,因何可叹?你自己技不如人,觉得自己教不出译个秀才,便觉得这世上的人都不行是吗?我嫂嫂她虽为女子,但她的学识和见识却不比你少!且她教的……也比你好!”
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说什么?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就是这么尊师重道的?”
“尊师重道?”裴闻礼说,“我只懂得将心比心!自从我说我要考科举,请问夫子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学生吗?平日里上课,他们说话你不管,而我,就算是打个喷嚏你也要罚我手板子,还有,他们一月复一月背不出一篇《三字经》来,而我,明明全篇背诵了,你却嘲笑我,不过是记性好些,便整日狂妄,请问夫子,我狂妄什么了?我不过只是告诉你,我明年想要考科举!我怎的就狂妄了?我既然有能力科举,为什么不能考?就因为夫子您觉得我不配吗?”
“你!你!”夫子瞪着他,“你简直岂有此理!像你这样的学生老夫算是教不起了,既然你那嫂嫂那么厉害,那以后你便不用到我这里来了,你便让你那嫂嫂教你好了!”
裴闻礼说,“学生正有此意!”他拱手说,“既如此,那学生从今往后便不来了!”也省得浪费他读书写字的时间!他起身那刻说,“学生告辞,还望先生您以后多多保重!”
他转身那刻,夫子也哼了声甩袖离开。
他才走了两步,就看见面前站着个穿着一身锦袍、头戴冠玉,克制冷肃的男人,他皱了皱眉想要绕开那人离开,却在同那人擦肩而过那刻,被那人伸手阻拦,“你就是……裴闻礼?”
裴闻礼偏头看向他,“我是,请问公子您是?”
沈珏说,“……栗棠的旧识。”
裴闻礼一听瞬间欣喜不已,“您是我夫子的朋友吗?”
沈珏听他唤栗棠为夫子,想到他刚所谓的永字八法,和栗棠先前亲笔书写的簪花小楷,他的声音不住的开始颤抖,他点头轻嗯了声,忍不住慌乱的出声问,“如今,是栗棠在教你读书?”
裴闻礼点头,“是啊!”
沈珏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片刻的空白,他堪堪找回几许神智,胡乱的开口问,“我曾听有人言,栗棠曾跟你说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之类的言语,那些话,果真是出自她之口?”
裴闻礼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他那日在镇国公府里所说的话,但他还是用力点头,“自然!”
沈珏许久都没找寻到自己的声音,直到他听裴闻礼唤他,“公子?”
他茫然的抬眼看着裴闻礼,听他笑问,“公子既然跟我夫子是旧相识,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府中?最近兄长不在,夫子日日都很无聊,如果公子能去府中看望她,想必她定会很高兴。”
沈珏不知道他怎么就答应了裴闻礼。
等他见到栗棠时,栗棠忍不住有些怔愣,“皇,皇上?”
比起他,更为怔愣的是裴闻礼,因为这一路上沈珏一直在打听栗棠自嫁入将军府后的一切,他当他是栗棠的朋友,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如今,栗棠竟开口唤他……皇上?!
当他意识到他曾当皇上面如何呛声他私塾夫子时,他更是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地,怕自己的仕途会就这么无声无息毁了,毕竟如今的大夏最为注重孝字,不管是对父母孝,还是对夫子孝。
他看都不看裴闻礼一眼,朝栗棠唤道:“栗棠。”
栗棠从未见他这般深沉的唤过自己的名字,莫名的,觉得今日的沈珏很不对劲。
沈珏一瞬不瞬看着面前熟悉的这张脸,却觉得她从未有过的陌生。
她曾在他身边为奴为婢十载,直到如今他才发现他竟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她,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彻底的伪装自己,但他的心里却是震惊,是佩服,是可笑,是酸涩,他扯起苍白的唇角说,“总感觉跟你许久未见,所以,我便路过顺道来看看你,就是不知道你……是否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