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升起一杆子高的时候,喀喇沁草原的牧人们默默的站在牛皮大帐前面的草场上。
围在草场周围的是背着弓箭、手持弯刀的兀良哈人和土默特人,牛皮大帐两边的圆顶帐篷前,喀喇沁部族兵的尸体静静地排列着,尸体后面,是头戴铁盔,身穿斑斑点点的绿色短衣的明军。他们手握上着刺刀的鸟铳,一排排站在大帐前面。
今天的场面不同寻常,往常耀武扬威的台吉正被绑了绳子跪在旗杆前的桌子下,部落的几个千人长也被明军持铳押在草场边,倒是几个汉人奴仆和连帐篷也没有为人放牧的驱奴坐在桌子上。
那坐在桌子上的明军将领清了一下嗓子,开口道:“喀喇沁的亲人们,经过了一百多年,我们又在这里见面了,这里是明国世祖赏赐给你们居住的地方,因为你们曾经是明国的战士,为大明的成立立过汗马功劳。可是一百多年来,有些喀喇沁人已经忘记了他们是明国的子孙,他们脚下踩着的是明国的土地。”
王千户用拳头在桌子上狠狠擂了一下,站起身来。
“前几天,在兴洲城外,有许多喀喇沁人跟在建州鞑子后面发动暴乱,结果呢?三万多暴徒,被明军打死了两万多人,其余的狼狈逃窜,可是,你能逃到哪里呢?只要是忘记了自己的祖宗,只要是背弃了自己的恩人,连长生天也不会饶了他!”
“现在我宣布兴洲卫指挥使府令!”另一个略微年轻的长官站起来,手里举起一张布告,读到:“泰昌元年八月丁未,兹有喀喇沁人布尔葛都,原系喀喇沁部落台吉,身为明国人,参与建州暴乱,罪行查验无误,今验明正身,明正典刑,立即处斩。
兹有喀喇沁人······”
听着一个接着一个名字,看着那一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贵人,喀喇沁的牧人们好像处在凛冽的秋风中,只觉的浑身冷飕飕一片。
宣读完毕,一队明军拖着那些贵人的胳膊,仿佛拖死狗一般,飞也似地拖到河边去了。
不一会儿,台吉和千人长的首级就被装在木笼里送回来了,经过再次查验,他们的头颅要挂在兴洲城上示众七天。
看着前几天兴高采烈出击兴洲城,希望获得一些好处的人们,如今得到了这样的下场,喀喇沁的牧人们心里感到深深地震撼。
明人变了,他们不再是那个懦弱好欺的汉民了。
你看,短短几天,死了多少喀喇沁人?听说兴洲城那边堆积的尸首已经整整烧了三天,火焰还没有熄灭!
长生天呀,这是报应呀!欺负汉民欺负久了,连地下的鬼魂都看不过眼!
太阳升到中天,帐篷前的野草被牧人们的脚踩成了一团绿色的乱麻,人们拥挤到桌子跟前,看那个穿着一身扬州细绢的红嘴唇女人——台吉的大老婆——终于低下她高傲的头颅。
今天她终于知道什么是害怕了!
呼斯乐都楞,那是多么老实的一个人呀,你看,被那个狠毒的女人欺负成什么样子了?
儿子给台吉家放马,只不过遇到暴风走丢了两匹马,用的着把人家的小子活活抽死吗?
造孽呀!
人群越挤越近,老达日苏曼也上台了,那个胆小如鼠的老女人今天也破天荒的爆发了,为了自己可怜的女儿,你听,她今天也吼上了。
那是多漂亮的女娃呀,哎! 就是因为太漂亮了,被那个可恨的种马给糟蹋了,谁叫人家是台吉的走狗喃?欺负的女娃远走他乡,杳无音讯,到底是走了还是死了,谁知道呢?
“哐”,不知是谁扔了一块石头,“哐,哐哐哐”越来越多的石头砸过去。
“注意秩序,大伯们不要砸石头!”姬昌达不得不站起来,维持着秩序。
批斗会才刚刚开始,牧民们的怒火就爆发了,真没想到,面貌忠厚的布尔葛都竟然做了这么多恶行!
宝苏立格、宝术立格两兄弟也站到台上了,是因为大台吉抢夺了他家的牧场。
是的,大台吉抢了多少人家的牧场呀!
趁我阿玛病的时候,不也逼的我把牧场低价顶过去了么!两匹母马的价格,有这么便宜的牧场吗?
······
当太阳倾斜到旗斗梢上的时候,姬昌达已经和牧民们坐到一块去了,他嚼了几口阿布(蒙古语父亲的意思)递过来的酸奶渣,又喝了几口额哲(蒙古语母亲的意思)递过来的酥油茶,开始宣布军府的二号诏令,成立喀喇沁营、喀喇沁牧民协会,为下一步平分牧场、平分蒙古贵人的浮财做准备。
老实的牧民听到这个消息,正准备挤开身边的人群走开去,权利这种东西什么时候听说过和普通的牧民有过关系?咱何必凑这个热闹?
选举产生?人人都要抓纸弹!
什么?除了反动台吉,千夫长、百夫长。每个牧民都可以抓纸弹,提人选?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更多的牧民挤了上来,这一次必须让能把牧民当人看的当台吉!
不是台吉,是牧民协会的会长!
都一样,都一样,只不过名字不同罢了。
哎!没办法,不论怎么解释都解释不通,王向前只好放弃了,牧民们朴素的认知是无数血的事实换来的,哪里能够轻易改变?只有长期的、老老实实的为牧民着想,才能换来牧民的信任,今天能够和牧民们坐在一起,吃在一起,已经很满足了。
这种情并不是只发生在喀喇沁一个地方,宜兴州、插汉河套、满套儿和哈喇河套同样发生着这样的事情。
一个旗的武装工作队驻扎在这些地方,他们和汉蒙百姓住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成立农民协会和牧民协会,按牧主、一等牧民、二等牧民和牧奴划分成分,平分牧场和土地,将牧主的牛马无偿分给贫苦的牧民,让他们变成这块绿色土地的主人。
热河的土街并不长,刘景仁和钉马掌的汉民唠了没有几句,勘察完毕的千总麻贵就跑了过来。
刘景仁站起身来和任豪杰迎上去。
“啪”,“报告指挥使,寺庙勘察完毕,另外五座寺庙均有喇嘛住持,人皮唐卡、法鼓、头骨木鱼都有发现。只有一座小庙名叫三清观的还算干净,它是一个道观,里面供奉着三清,只有几个道士,据说常常布施治病,声誉很好,香火也旺。”麻千总报告说。
“好,知道了。把这些萨满、喇嘛关到州府去,事实调查完毕以后再行处置,再派两个旗把这几座寺庙清理干净,我另有安排。”刘景仁说。
“是!”
“去吧。”刘景仁摆摆手,回头正要沿着土街继续往前走,那个老年汉民忽然从马局子中冲出来,扑倒在商肆前面的泥地上,“咚咚咚”的磕起头来。
刘景仁愣了一下,问道:“老丈,可有什么申诉?”
“大人!请您为小人一家脱却贱籍,小人落草衔环,殁死以报!”老人抬起头来,满是油泥的脸上挂着泪珠。
“贱籍?”刘景仁第一次听说工匠也有贱籍的。
“这热河的寺庙以外,土街两行,住在夯土房里的受苦人都是贱籍!”老丈人跪坐在地上,用手指了指那两条土街。
“那你们的主家是谁?”任豪杰问。
“我们都是东土默特库伦大萨满的奴仆,靠着寺庙住的皮匠、铜匠、木匠,各种手艺人,住在河东的还有专门为萨满们放牛放马的奴仆,你看,隔着热河那边住在帐篷里的都是······”那老人说。
“那你们是哪里人?怎么能够落身为奴的?”任豪杰搬过一个皮凳,递到刘景仁跟前,那个脸上有一道疤的微胖男子把一个方木箱推过来,两个人坐下来。
“起来吧,坐着说话。我们兴洲卫不行叩头跪拜这些东西。”刘景仁笑着说,“我们讲求人人平等。”
“我是松江府的,他是大同的,你看他脸上的那道伤疤就是前年那达慕大会的时候,趁着萨满们不在,他逃跑回家,在边墙上被明军捉住送回来以后,被寺庙里的狗腿子割的。”那老人说。
“我这个还是轻的,北街的小四川被活活打断腿,最后再用马踩死了。”那中年汉子摸着脸上的刀疤,心有余悸的说。
“这些萨满,那里长有人心呀,他们对逃奴恨着呐!”老人坐在地上,在旁边的陶碗里喝了一口水,叹息道。
“同样是逃奴,你怎么能逃过一死?”任豪杰听出了话里的破绽。
那老者笑了笑,说:“他呀,是命好,扎木伦寺巡检队的百夫长和小河湾的老秀才有点交情,老秀才是他的老上级,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踏死呀,这不,递了几句话,饶了他一命。”
任豪杰站起来端过陶碗来,泯了一口,说:“你不说我倒是明白的,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那老人嘿嘿笑起来,“你看我这张嘴,这里边的弯弯绕太多了,一时之间说不清楚。”他把身上的皮裙解下来,放到木架子上,说:“扎木伦寺巡检队的队长就是对逃奴行刑的人,老秀才也是奴籍,他识文断字,是扎木伦寺的账房,万历二十三年,他是大同右卫武安堡的签事,柱子当时是武安堡的卫军,那一年,舍力克汗派侄子突击镇河堡,他们在弥陀山被包围,做了俘虏,又被掳到热河,身入贱籍,做了奴隶。你说,一个旗的战友,生死关头,能不救吗?”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刘景仁和任豪杰睁大了眼睛。
原来他们都是二十年前的明军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