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哗啦一阵乱响,两个紧紧拥着的身影猛得撞在一旁柱子上,又余势不减,翻滚着撞倒了旁边的桌椅,一时室内碎屑纷飞。
“哎呦……”
两人皆是一阵七荤八素,半晌动弹不得。而那陡然闯入的人尽管一身狼狈,躺在地上不住呻吟,双手却还紧紧拉住那被他扑倒的谢酽。
“哥哥?”嵇盈风第一个惊叫出来。
“唉,我说,你们怎么又……呃,还好我来得及时。”来人抓着谢酽不放,又回头看了眼江朝欢,确认他没死,才长吁了口气。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生死之际赶来阻止的年轻人,竟是嵇无风。
人们皆知,这个成年后才被嵇闻道捡回来的儿子是个连刀都提不起来的废物,可刚才那一撞,速度与劲力都是上乘境界。能拦住谢酽全力之下的杀招,这等功力,非得内力修为极深之人绝难做到。
然而,他猛扑过来、抱住谢酽一同摔倒的招法又全无路数,好像根本不会武功的街头混混打架。这样矛盾,又是为何?
未等众人细想,谢酽已猛地挣开嵇无风。
他身上折红英本就在成型,任瑶岸下的三种毒也一并发作,即便嵇无风不来,他也坚持不了多久。但这猛烈力道的一摔更加速了毒发,适才暗暗调理半晌,才回复了些气力。
三番五次,功亏一篑。而屡屡阻他报仇的,却是曾称兄道弟、真心相待的人。
谢酽心中不住冷笑,用刀撑着站起,衔恨至极的目光掠过他,慢慢转向那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仇人。
烛火明明灭灭,那人蜷在地上,半张着眼。
柱子投下的阴翳晦暗苍凉,将他一身血光都蒙上了一层沉灰,也给他惨白的面色镀上了更凄寒的冷调。
即使看不清他的神情,也让人觉得他此刻没什么劫后余生的喜悦,仿佛对他而言,活着还是死了并没什么分别。
今日能否报得大仇?顾襄今后该如何抉择?嵇无风又来干什么……无数纷乱的念头又重新侵占了他的神思,郁结于心。四肢百骸蔓开深重的疲惫,甚至盖过了皮肉的痛楚。
恍惚间,听到谢酽刀尖滴血,越来越近的声音,他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垂下目光,一只手压着肩头伤口,另一只手撑着地面,挣扎爬起。
然而,心脉本就被折红英毁损大半,身上又受了几处极深的刀伤,这一点动作,也难以为继。
嵇无风比谢酽更快奔去,把江朝欢扶了起来,又挡在他身前,对谢酽道:“我有话要说,你若非要杀他,听我说完不迟。”
说着,他伸手从怀中一掏,摸出一本书来。觑着谢酽面色一沉,他有些心虚地合上眼,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其实你是顾云天的儿子……”
说完半天,他小心翼翼地张开眼,却发现没人给出他预计中的反应——没有惊讶、不信、愤怒,甚至连正主本人都只是面色更阴沉了一些。
嵇无风不解地环顾四周,又回头看了看江朝欢,见他更是毫无波澜,终于想到了:“原来你们早就知道啊……”
谢酽不再理会,提了口气,正要上前,却脚步一踉,眼前黑成一片,同时脑中炸起难忍的剧痛。见他身子摇摇欲坠,嵇无风急得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回头扶着那个,把什么公布真相的决心都抛诸脑后。
“这是什么?”
嵇无风刚想收起那本书,安置两人,却被顾襄一把揪住,他倒抽一口气,忙把书递过去,好像那书烫手似的:“喔,给你,这本来就是你的。”
顾襄盯着封皮上三个大字“岐黄经”和下首的署名“孟九转”,半晌,却没有接过。
这是孟九转送给她的遗作,却失落在雪崩之中,再未寻到,不想却能辗转落到嵇无风手里。顾襄突然打了个冷战,她不自觉地退开几步,看向了江朝欢。
在那一瞬间,他们有了一个相同的猜测。然而,这个可能太过残忍,恐怕比谢酽是顾云天亲子都更让人难以接受。
就在嵇无风不知如何是好之际,谢酽却不耐烦道:“你又想拿出什么只言片语,构陷我的身世?不必遮遮掩掩,要说就快点。”
“咳咳。”嵇无风看顾襄亦投来决然的目光,这才开口:“这本书是孟九转毕生所学的集结,也是他给自己女儿留下的自白信。”
说着,他把书翻到了最后一页,展示给了众人:“此事说来话长,但我只能从头讲起……也许大家并不知道,当年的神医孟九转,其实也是顾云天的洞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若据说是谢家座上宾、后被顾云天追杀至死的孟九转竟也是顾云天手下,这所谓的武林正道,到底还有没有可信之人?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嵇无风接下来的话:“魔教一直以来的规矩,是隐蔽各地的洞主轮流来幽云谷朝拜。二十年前的九月,轮到了慕容义入谷朝拜。可是,一天后,并非轮值的孟九转也被顾云天秘召,入谷觐见。”
“孟九转入谷后,才知道是顾云天夫人即将临盆。他本以为是被召去接生,但顾云天却告诉了他一个可怕的计划——已有一女的顾云天,决定将这第二个孩子偷偷换到谢桓家,让他成为谢家血脉。”
说到这里,众人还并不太惊讶,也只是更加印证了之前的说法而已。
嵇无风续道:“这对孟九转来说轻而易举。因为早在那之前,他就奉顾云天之命去谢府为谢家长女医治腿疾,深得谢桓信任。而谢夫人当时也确实亦在临盆之际,他只需在为谢夫人接生时找个时机,偷龙转凤,便可成事。”
“不过,这里面难的,是顾云天不想留下谢桓之子,但又需要一个婴儿来应付他的夫人。所以,他让孟九转寻来一个新生儿,以充作自己的孩子。”
“这时,孟九转突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医术虽精,但在魔教以武功排位,他始终无法得到更进一步的重用。他想,这是一个博得顾云天赏识的大好机会,而他当时又恰好刚刚添了个女儿。他以为这是天赐良机,当即进言,主动将自己女儿孟襄献给顾云天。”
“这样一个笼络人心,又能挟制住他的提议,顾云天当然答应了。就这样,孟九转把自己女儿送入幽云谷,成为了顾云天的……呃……”嵇无风突然顿住了,他小心地用余光看向顾襄,亦觉有些难说出口。
当然,无需他点明,众人当然知道,这个被换给顾云天的女儿就是他的次女顾襄。
“然后呢?”
一句平静的女声催他说下去,竟是顾襄。
嵇无风心惊胆战地看了她一眼,在她脸上却看不到任何情绪,好像在听着别人的故事。然而,嵇无风更是惶然,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两日后,孟九转携着顾云天儿子离谷,前往谢家接生。而谢夫人产下一女,被他偷偷调转,无人发觉。二十年来,谢家都将这个男孩当做亲生血脉抚育成人。”
“至于谢桓的亲生女儿,顾云天让孟九转处理掉。可是,真要下手的时候,他又有些不忍。因为谢桓待他极有情义,视若家人,甚至传了他一招水龙吟。而他三年来,却只是故意拖延谢桓长女病情,导致她终生无法治好腿疾。现在这个孩子,可能是谢桓唯一健康完好的后人了,他左思右想,终究没下得去手。”
“但顾云天之命,他也绝不敢违逆。最后,他决定以假死药物先蒙混过关,再将她葬到谷外,寻机挖出带走。”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仅仅第二天夜里,他去挖时,那副棺材就已空了。”
嵇无风看向默不作声的谢酽,心内深深叹了口气:“他惊恐之余,忙寻一死婴补上。待回去后,细细推想,认为若是顾云天发觉了他的所为,那也没有理由放过他这个背叛者;幽云谷周围方圆百里没有人家,也不可能是路人恰好捡走。”
“其后几年,他多方暗地查探,终于明白了——
当年九月入谷朝拜的洞主慕容义,在回去后不久就添了个女儿,听说又没多久,他妻子也病故了。世上不会有这么多巧合--那个孩子,恐怕就是慕容义带走的。”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只是,再想确证时,后面又出了一些变故,他失去了顾云天信任,被一路追杀到勿吉,被迫隐居玄天岭。从此,断绝了外界的联系。”
到这一段,嵇无风有意没说出详情。因后来那场变故,是与淮水之役有关,覆灭了他姑姑淮水派满门。他无法置之身外地讲述。
只是这一节已和顾云天换子无关,故而也没人在意。至于再后来,就是顾襄前往玄天岭求医,父女相见不识了……
嵇无风的补充,终于将二十年前那场换子之案的拼图彻底拼好。
所谓偷龙转凤、狸猫换太子,远非两家对调那么简单。个中秘辛,竟是如此复杂而巧合:
顾襄是孟九转所生,主动献给顾云天以谋求重用。谢酽才是顾云天亲子,不知顾云天打得什么主意,将他换到谢家。
而偶然发现这一秘密的慕容义,趁机捡走谢桓之女,养为亲女,也就是慕容褒因。
至于后来,慕容褒因之所以在婚礼当日选择自裁,也是因为看到了慕容义留下的密语,得知了这一切。
她是谢桓的女儿,她深爱的谢酽却是顾云天之子。两人之间横亘着的,是杀父之仇。甚至她的养父慕容义,也是死在顾云天手里。
即便生恩养恩皆可抛,人伦天道尽可弃,背负着这样的秘密,她也无法再面对谢酽。
因为她明白,谢酽自小受谢桓教导,以匡扶正义、剗恶锄奸为己任,要他知道自己一直视为大奸大恶、杀父仇人的顾云天实则是他亲生父亲,他又如何能接受这等真相?届时武林之中,定是流言四起、指摘不断,他又怎么承受这种打击?
万念俱灭之下,慕容褒因选择和这个秘密一道化为尘土、永不见天日,以求谢酽依旧信之所信、固守本心,能够作为谢家后人生活得更久一点、更快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