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他们一直手忙脚乱,见嵇无风只是昏了过去,就没想过要分神仔细检查一下。当然,他们也从没想过,嵇无风并不是嵇无风……
“不止你们会易容术,敝教之中,亦不乏这些微末手段。”桑哲毫不客气。
随着他话声冷冷扎进各人耳朵,“嵇无风”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回桑哲身后,垂首而立,使得众人瞠目结舌,无不愕然。
自悔失察之际,众人心底绝望蔓延,却尤不免感到一丝庆幸--唯一没那么糟的是,穆柯一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救出的,并不是嵇无风。
局面突然变得滑稽而荒谬,却又合情合理。
是啊,以刺杀为生的拜火教,结仇遍地却能屹立百年,除了他们所熟知的毒术秘术之外,和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精通催眠术和易容术,不是再正常不过吗?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在此刻,江朝欢方才明白,他以为的利用玄蛇玄鸟反追踪嵇无风,其实,恰恰是落入了桑哲的局里:
嵇无风落入桑哲手中后,桑哲假意委派属下押送嵇无风,却在刚出发时就趁属下不备偷梁换柱。
接下来,神职司使押送的假嵇无风作为诱饵,而玄蛇玄鸟和那群少年充当引江朝欢一行的鱼线。目标和路径都给他们安排的明明白白,只等他们自投罗网。而同时,真正的嵇无风才是被桑哲亲自秘密移送别处。至于叛变的穆柯是否早在其预计之内,其实于结果毫无影响。
很显然,与在红衣神殿催眠主教一样,他自以为是的考量和每一步的行动,都在对方的计算之中。反过来,再被其利用以量身布下罗网,最终心甘情愿把自己送入彀中。
武功才干,棋逢对手。心机策算,更胜一筹。
自入西域以来几番较量,不仅没能拿到医治顾云天的方法、无法救出嵇无风,更是屡屡踏入陷阱,为人牵制。此时此刻,他们心中明了,己方已是一败涂地。
当此境地,沈雁回仍泰然自若,微笑道:“贵教之能,我等亲身领教、自愧弗如。事已至此,我沈雁回甘拜下风。”
见他如此说,顾襄皱了皱眉,却也无可反驳。再看江朝欢时,他竟正望着自己,随即二人默契地各自移开目光。
“沈客人胸襟气度,令人佩服。”
能得沈雁回心悦诚服,换作江湖任何一人都要骄矝不已,桑哲却毫无得色,依旧淡然开口:
“那么今日事端如何解决,沈客人有何见教?”
众人被他话中意味所慑,俱是心中凛然,沈雁回却纵声而笑,即便已处于十分不利的局面,仍不减从容:“何谈见教?如今只凭贵教裁度罢了。”
桑哲微微颔首,又看向江朝欢几人:“其他几位朋友,有何高见?”
萧思退此刻还是叶厌的形貌,看热闹般夹在从前投靠的旧主和如今身在的新阵营中,置身事外地摇了摇头。顾襄则以为桑哲是在故意羞辱自己,重重一哼,并不作声。唯有江朝欢定定直视桑哲,缓缓说道:“技不如人,在下亦无话可说。”
一时,气氛凝滞,漫天阴云如巨石般压在了每个人心头,身后少男少女皆觉生还无望,无所适从。然而桑哲目光扫过,却道:
“既然如此,想必几位谋图之事,当就此罢手。你们四位,以及极乐林的所有人,现在就可以离开天鹫峰、甚至离开西域,我教上下绝无阻拦,日后也绝不会再行追杀。”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挢舌难下,就连沈雁回也面露不解。然而神官大人素来威信极高,拜火教这些少年绝不会怀疑他的承诺,沈雁回几人也并不认为他会开玩笑。
很快,一个少年转身拔足而逃,接着两个同伴亦赶紧追上。
见他们果真跑远,并没人拦截,少年们如蒙大赦,纷纷大喜过望。但想到嵇无风还是要被做成人蛊,又心内纠结不舍。
只是,他们自然知道,自身实力不可能营救出嵇无风,留下来也是白白送死。挣扎片刻,余下的几个少年终究还是转身而去,只剩下了沈雁回四人。
初春的凉风吹透了山林,江朝欢转过身,目光掠过沈雁回三个,心中还在漫无边际地胡乱想着:死在这里倒也干净,虽然穷尽一生也没能完成夙愿,但也没太多遗憾的感觉……只不过,两年前,自己可以很容易地把嵇无风推出去,毫不在乎他的死活。可为什么,现在却做不到撇下他离开呢?
“沈副教主,你们……”他收敛心神,正要开口。
“贵教一再容忍,我们本不该不识抬举。”沈雁回却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越过他对桑哲道:
“但嵇无风被做成人蛊,我们还是无法坐视不理。”
他声音清朗而坚定,并不是商量,亦非宣战,只是坦然述说心志,却也叫桑哲面色一变。
空气霎时静默沉重,连山色都被氤染得晦暗难明。江朝欢不解地望着他,终究没说什么。
空旷的山林中,不再有一丝声音打搅,虫鸟都齐齐静默,仿佛也能感知到这紧张的情势。
良久,桑哲才重新开口:“既然你们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强求。但他目下所在之处,只有我一人知道,你们该当若何?”
奇怪的是,桑哲语气并无愠怒,却反而像在和他们商讨。
只是,他的问题,没人能给出回答。
“就算你们找到他,又该如何带他走出天鹫峰,确保一路安然回到中原?”
亦无人能答。
“假设他回到了中原,我们穷其一生也会派人继续追杀。你们又能如何?”
绝望的沉默。
突然,桑哲竟极轻地笑了一声。
“嵇无风想用自己的命换你们生机。知不可为而为之,你们的执着倒是与他不相上下……”
不知为何,他转而开始了感慨,幽绿冰冷的眼眸中,依稀绽出与君山夜里一样迫人的光芒。
他素来死水般的神情活泛了起来,简直像换了个人。或者说,终于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沈雁回几人皆感惊疑,却听他长长叹了口气,似是自语般喟叹:
“其实,嵇无风本与我教无冤无仇,若非他体内有传承百年的神鹫血,我们也不必害他性命……”
“可惜……可惜他的血肉兼具神鹫之毒与自身生成的解百毒灵药,本该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甚至,可以比作幻化成人的神鹫……”
他袖手而立,目光已经飘远,仿佛只是单纯的感概,听在江朝欢耳中,却莫名有种哪里不对的感觉。
“不过还好,神鹫虽然死了,却留下了那群不中用的幼鹫母本。”桑哲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从他们身侧踱步越过,继续幽幽自语:
“若是连幼鹫也没了,我教世代相传的图腾可就要彻底终结了……届时,就算有一百个嵇无风,也是无济于事。”
“福祸相依,天无绝人之路,这实乃主教大人庇佑之福啊……”
幼鹫……母本……几人心念微动,皆觉他的话中似乎隐隐流露出某种意味,却抓不住。
桑哲越众而过,已经忘记了他们一般,飘然走远。江朝欢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那不合时宜的慨叹在他心里一遍遍回响,电光石火间,他蓦地明悟,一条从未想过的道路赫然铺陈在他眼前。
希望如明明灭灭的火苗,灼热却未必能抓住。他急切开口,声音几乎有些颤抖,生怕下一秒这火苗便重新熄灭:
“只要幼鹫死绝,再做人蛊便毫无意义……是这个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