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火教最近的两任祭司都死在中原,现在也无从查证。但以常理推断,祭司才是神鹫的主人,没有让神官代劳的道理,何况历代祭司与神官不和。而祭司又当然不可能掌控不死民,却如何下水?这两相矛盾,让人不得不在意。
他们思量半日,总是没有线索。水下的世界,终究是要他们亲自探查,在这岸边再多商量也是无用。
沈雁回看了眼江朝欢,淡淡道:“你身上折红英正要发作吧。若再和上次一样,可没人有空在水下捞你。”
不容他出声,沈雁回又看向顾襄:“进入黑水,必然会惊动不死民,你不会风入松,还是我去最万无一失。”
他的话不容置疑,未等几人反应,便已经掠步走入黑水,很快便消失在了平静的漆黑水面。
水面紧接着泛起了一串漩涡,涌动的暗流便能显示他现在何处,江朝欢和顾襄立在岸边,一瞬不瞬地盯着这片漆黑的变幻。
但是随即,波动消掩,河水又重新凝成了一块巨大的平整黑玉,连风吹起的涟漪都丝毫不见。
一刻钟,沈雁回还没回来……江朝欢左手轻轻握住自己右腕与掌心的交界之处,那里的皮肤有些发热,里面的另一套生命也在疯狂汲取、蚕食血肉。他不用看,便能猜到那朵桃花此刻应该含苞待放,与血管交织的枝叶也在抽枝发芽。
他不自觉地用力紧握,仿佛是在按捺上前进入水中的冲动。
时间流逝得越来越慢,以至他们看着一成不变的黑水,都觉得时间偷偷凝固在了某一刻。
终于,就在他们甚至觉得沈雁回出事了的时候,黑玉倏然碎裂,破开的浪花中,他钻了出来。
整整半个时辰,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但如这黑沉沉看不到希望的衢尘关一样,他在水下也没有什么发现。
没有尽头,没有底岸,除了不死民,水里也没有任何东西。顾襄沉吟道:“沈师叔,长时间闭气下潜,消耗极大,你水性也不算太佳,便在这里休息一会儿,趁着不死民还在认主,我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上次摸到的硬物。”
“不行。”沈雁回断然拒绝:“不死民随时会醒来,你不可冒险。何况水下没有方向,你再去也很难找到上次的地方。”
江朝欢越过二人,走入水中:“我去吧,这里应该我水性最好。”
他身形极快,话声未落,人已经消失了。然而整个人刚刚浸入这片沉黑,便觉右手被人一拉,是一条绞丝索缠上了他的手腕。
回头,比黑夜还要死黑的河水目不视物,但他知道,那激起的水花、游来的动作、套住他手腕的钩索……是顾襄。
他感觉到自己手腕被扯了扯,便下意识地跟着她的方向游去。她稍稍在前,二人相距不过寸许,顾襄的乌发还时而拂过他的指尖……
看不见,却近在眼前;水波荡漾,时时放大她所有细微的动作……江朝欢怔怔感知着这奇妙的一刻,恍若梦里。
初时,不死民大多因沈雁回认主定住。游过了那片重叠的区域后,江朝欢也快速出手,在他们苏醒前就用上了风入松。
只是上次的教训让他们知道,短时间内吸取太多内力会很快催发折红英,所以他同时极力运功化解,只盼那桃花生发能稍稍延缓。
两人手腕绳索相连,逐渐深入,他见河水果然如顾襄所说,变得不那么黑了,视野自然宽阔了一些,他们触摸寻找之时,也努力张眼辨认,试图寻到蛛丝马迹。
渐渐的,他能感觉到身边不死民稍少,而顾襄回头看了他一眼,引着他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尽管未曾出声,他却能明白顾襄的意思:她在尽力感知,辨别不死民稀少的路径,以尽量减少他动用风入松的频率。
他们游了很久很久,久到失去了时间的度量,甚至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对方。
--幽夜般的苍茫水底,仿佛从最深之处层叠渐变、有一束最明亮刺眼的光从某处豁开黑水,引渡他们到新的世界。
他们循光而去,不知疲倦地游着……许久,他们才恍然惊觉这里的水色未再改变,那遥不可及的光终究无法趋近。此刻,他们已近力竭,便见顾襄拉了拉绳索,带着江朝欢往来路游回。
这一次,他们去了足足一个时辰之久,可惜依旧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那道梦幻般的光,再想起时也如幻象若隐若现,让人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记忆。
难道真的如桑哲所说,他们根本连幼鹫在哪都找不到吗?
就在他们想再一次下水查探之时,一直坐在远处冷眼旁观的萧思退用叶厌的声音幽幽说道:“你们就打算这样无头苍蝇一样乱试吗?”
正要入水的顾襄愠怒回头:“那又怎样?”
“不会怎样,不过是在这里耗一辈子罢了。”
萧思退静静地望着她,一旁的江朝欢却能看到他眼中竭力隐藏的炽热。他对顾襄的情愫与对自己的恨毒交织错结,被他努力地压抑在叶厌的形貌之下,此刻担忧占了上风,他终于忍耐不住了。
沈雁回涵养极好地对他说道:“萧兄有何高见?”
萧思退沉吟半晌,才缓缓开口:“我只是有种感觉,二小姐第一次于水中摸到的东西很重要。你们已经两次下水,均无所获,说不定,再去到那硬物之处才能顺藤摸瓜,继续追索。”
“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但这么大的黑河,我都不记得那个位置了,找到它岂不是难如登天?”顾襄前次就在努力寻找,已经失望而回。
“你能找到。”
萧思退语气坚定:“你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经历过的每一个瞬间,其实你都记得。哪怕看似忘记了,它也潜藏在你记忆的某个角落里,只是,你找不到再次通往它的路了。”
“你的意思是,你有办法?”江朝欢走到顾襄身侧,与她并肩而立。
萧思退忽然一笑:“找到通往遗忘记忆的路只有一个办法--催眠。”
“经历便有痕迹,那些被你视而不见的、看过后忘了的、不曾注意到的每一个瞬间、每一处细节,都可以通过催眠与之重新建立联系。”
“你们在水下大海捞针一无所获,就是因为每一次获得的信息都在飞快遗忘,最后十不存一,无法给下一次探索提供有用的依据。所以,只能是劳而无功。”
顾襄绿衫仍在滴水,她抱着手,悠悠问道:“所以你是想给我催眠,帮我找回第一次的记忆?”
“不止是你。”萧思退避开了她直直打来的目光:“最好是你们所有人。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利用上你们之前两次看到的信息,尽早辅助二小姐找到那处。”
顾襄想了想,却没急于回答,反而好奇地问他:“如今我们都知道你的身份了,你为什么还要扮作叶厌的样子?总不会,你喜欢当他的属下吧?我们现在也算一个阵营的人了,你何不用本来面目与我们相处?或者,哪怕你用陈西华的面容也会自然一点啊。”
她没想到,这个问题会让萧思退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寒如冰霜。那种从来不可能出现在叶厌脸上的阴鸷神情极度违和,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
“本来面目?”
她听到萧思退喉咙里挤出来的凉凉的自嘲笑声,可即使是这声笑,也是叶厌的嗓音。
“除了萧思退这个名字,我一无所有……我一直过着别人的人生,早就没有了自己的身份、面容、甚至是……声音。”
什么意思……三人这句疑问梗在嘴边,却都问不出来,只能看着他笑声越来越大,直到笑得接不上气,他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看到几人神情冷肃,尤觉更为好笑了。
他双目猩红,在癫狂的笑声中挤出断断续续的话来:
“可笑吗?我可以扮作世上任何一人,除了……我自己,……我已经……找不到我……自己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