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酽突然又不急了,一连在信阳耽了半月,直到小缙身子差不多好全才准备继续前往天池。
在这段时间,丐帮力挫魔教护法、使其铩羽而归之事大大振奋了正道精神。
九宗案,始失手。在天下人看来,这已经是正道近年最大的成就,更是打破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氛围。丐帮一时炙手可热,人人称颂,很多门派也开始有意加入丐帮与少林的联盟。
只是,小缙右眼视物变得模糊,人也消沉下来不爱出门,连顾襄想去安慰他都吃了闭门羹。
这日顾襄又去找小缙时,却听说他独自出去了。有些意外,等到下午仍未见其归来,她只得依照计划与江朝欢先去见了嵇盈风。
那是城郊的一艘游船,嵇盈风选择的地方。尽管时移世易,每个人都与从前大不相同,嵇盈风还是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请求。
看到江朝欢与顾襄并肩而入,嵇盈风神情微怔,随即浮起了一点笑意。
“在拜火教,哥哥能保全性命成为祭司,全赖二位从中斡旋,我还没来得及道谢。”嵇盈风仍是一如既往的客气。
江朝欢却面色黯然,摇头道:“可惜还是没能把他带回中原……”
“天意如此,人力难当。”嵇盈风少见地打断了他:“何况如今形势,他不回来,或许比回来要好。”
顾襄专注地望着她,隐隐感到她身上的某种东西确实变了,尤其是她望向江朝欢时眼底的意味,可却说不上不同在哪里。又听她紧接着道:“两位真正想见的人不是我吧。萧公子,他也来了,请两位稍候。”
再次见到萧望师时,两人不得不承认,无论见过他多少次,都会初识般被那双如雕如琢的凤目攫去全部心神,折服于造物之灵。
而他的跛足,也只是给他的诡秘更添神韵,反使人更加心驰神往,仿佛这并不是某种残疾,而是造物的又一神来之笔。
很难想象,除了萧望师这个名字和神秘人属下的身份,世人对他一无所知。
甚至,从没有人见过这个不良于行的人动用武功。
世上竟有这般人物--无需出场,世事已尽在操纵之中;不倚仗武力,便能呼风唤雨难逢敌手。无形之术更胜有质之招,这样的人,却也在为神秘人所驱策……
“本以为唯有萧公子想主动现身之时,才有机会一见。”
闻言,萧望师凤目一凝,跛行趋近,肩膀却平稳端正,气度高华。当他妖异的声音烟波般吹散入耳时,顾襄都忍不住心神一颤。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这是主人的教导。两位能来,欢迎之至……无论何时。”
萧望师竟主动提起神秘人?江朝欢不动声色地回道:“看来贵主人与在下不谋而合,倒是不必多费唇舌了。”
“恐怕与贵教的顾教主不同--
主人向来认为人与人之间不需要永远的追随,或者心口不一的所谓忠诚。若属下羽翼渐丰、心生异志,分道扬镳也无所谓;而只要有一致的目标,仇人也可以暂时合作。何况江公子与主人,已经算是老交情了吧。”
萧望师似笑非笑,一双凤目溯出灰绿光晕,引得人几乎心旌摇动,连他的声音也变得更加幽昧难明:
“普天之下,任何人都可以为他所用……但不必永远为他所用。江公子,我相信你不会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比如,和萧思退一样?”
江朝欢微垂目光,淡笑道:“短暂地背叛、投入拜火教后,想必那一位萧公子已经又重回旧主门下……现在,就在敝教之中吧。”
“江公子其实早已猜到是谁了,不是吗?”
鸦羽眼睫一闪,萧望师坦然颔首。
无需再虚与委蛇,江朝欢微偏过头,看着顾襄轻叹一口气,缓缓吐出那个名字:
“朱廷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呢?
其实从黑水返回衢尘关后,发现萧思退不见了,他们就有种感觉:此人绝不是死了,更不会从此彻底离开。早晚有一天,或许很快,他们就会以新的关系、新的身份,重新认识。
那么,对顾襄有着非同寻常执着的他,会以怎样的方式再次登场呢?
当朱廷越最初出现在钧天殿时,尽管很是怀疑,他们却并没有联想到萧思退身上。毕竟,那实在太过大胆了。
然而,在殿外执刑后,偶然与他目光相接的一瞬,江朝欢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那是一种极力掩饰、却也难以彻底隐藏的敌意。
这种敌意,不该出现在无怨无仇的朱廷越身上。
后来与顾襄提到此事,顾襄才说,她也有一次感受到身后有种熟悉的目光在注视着她。那种疯狂、那种炽热,她只在一个人眼里见过。
回过头,却只是朱廷越带着讨好意味的招呼,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而真正让他们确定的,是小缙中伏一事。
如此精准的伏击,尽管可以解释成丐帮人脉广阔、消息灵通,嵇盈风聪敏机警、料事如神,但他们知道,萧望师的存在,才是真正的原因。
而与从前两次一样,给萧望师通气的,多半还是萧思退。
这说明萧思退真的已经再次潜入了教中,与他偏执爱上的顾襄咫尺之距。而在出事前几天,恰好朱廷越赶到了信阳。
反推也可以让他们再次确认:
以萧思退的能力,当然可以伪装成教中的任何一个人。
但毕竟他又不很了解幽云谷内部的设置、过去的事务、各人的习惯,他若真的扮成鹤松石、杨茂、或谁的属下,时间久了还是容易露出破绽,被熟悉的人看出异常。
所以,他想待久一点,只能以新人的身份进来。
不会是谢酽,那就只能是朱廷越。
那个本应已死之人。
萧思退的话没错,只有失去了自己,才能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从前的萧思退没有自己的声音、容貌、思想乃至感情,所以他可以作为一个空置的容器,改造成任何他想假扮的人的样子。
可是,当他动了真情的那一刻开始,他完美的易容术就裂出了一道缝隙。
他的目光、他的神情、他的气场,都不再能完全以所扮之人该有的样子呈现。
因为,那个容器有了自己的形状。
因为,情,是最无法自控、也是最可怕的东西。在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赐予了无我之人自我,却也摧毁了他神乎其技的毕生绝学。
“什么时候开始的?”江朝欢仍有不解:“与嵇盈风一同失踪的想必已经是萧思退,甚至就是当时已经投靠拜火教的萧思退仍在与你合谋,才得手掳走了嵇盈风,使她失踪一月之久。并用她的东西为引,你们两个先后给嵇无风种下催眠、制造出吃人假象、逼他不得不前去西域。全程,因借拜火教的名义,人们很难注意到你暗中的推波助澜。”
“……精彩。”
“而在丐帮,萧思退就趁机故意被我捉到,将一切推到你身上,顺势提出留在我身边。至于真的朱廷越,死在了七杀殿生死门嵇盈风面前……那么,是多早的时候,朱廷越就已经换成了萧思退?”
凤目微曲,萧望师那双眼睛显得更为逼仄狭长,更添阴郁。
“你该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至于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吧……总之你们也清楚,朱廷越是事实存在过的人物,否则他伪装不出来的。”
滴水不漏。顾襄心中暗恨,想通过他的话推断神秘人是何时开始算好了今天这步棋的,看来是难以实现了。
“如此说来,贵主上也早料到我是不会拨乱反正的喽。”江朝欢笑道。
“那是自然。”萧望师大方承认:“江公子尚有雅量指鹿为马、认他为属下。一个朱廷越,又怎会容不得呢?何况,我们早已经是合作关系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