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朱廷越后,魔教又一位明示身份的洞主出现了--
此人不仅武功平常、能力普通、毫无名气,还出身鄯善、是为异族,可谓是找不到一点过人之处。
但幽云谷的人却知道,他是将教主苦心追觅的定风波破解呈交的功臣,曾与淮水派牵连甚多。而这次教主推恩封赏,他从阶下囚一跃而成洞主,教主还派顾柔亲自护送他追上谢酽一行,想必定是委以重任,干系极大。
而且蔡隶既然掌握全篇定风波,教中自然人人不敢和他走得太近,更不敢私下来往,以免被教主怀疑自己试图染指这绝世内功。
所以蔡隶追上他们同行的前几天,可谓是风平浪静,连两派联盟都没有动作,不知又在筹谋着什么。
唯一能光明正大和他接触,率先修习定风波的鹤松石,却也并没有任何占了便宜的喜悦。反而,似乎脸色都一天比一天差了。
“鹤护法,怎么最近修练不顺利吗?”
顾襄这日随口问道。虽然拜火教归来还没到三个月,但因习得了风入松,顾襄近日于内功一道颇有明悟,以风入松真气为基,原先的一些桎梏自然得解,功力反而有所进益。
而鹤松石闻言勉强一笑,答道:“恐怕是我太久不钻研内功,进境有些迟缓,但求不要误了教主大事才好。”
夜里,面对久违的来客,蔡隶倒有些诧异:
“想不到第一个来找我的人,竟然还是你。”
“你也不希望,我们的第三次合作,被人捷足先登吧。”江朝欢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在他身侧椅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看来最后一章定风波,江护法是势在必得了?”蔡隶当上洞主之后,不仅待遇好了很多,说话似乎也硬气了不少:“不过,你怕是要失望了。我手里,什么都没有。”
“先别急着定论。”江朝欢:“在此之前,我们还有得谈。”
蔡隶兴味盎然地望着他,以候下文。
“蔡洞主,冒昧造访,是想向你请教一事:在无虑派,为什么安分了十多年的你会突然发动变乱,试图把孟梁引来。这样做除了能确定定风波在谁手里,对你并无好处,反而使你被教主所获,身陷囹圄,差点性命不保。”
蔡隶微一抬眸,不解地问:“确认当年那件事后,定风波到底是不是被孟九转得到,还不够重要吗?掌门猝然离世,抓住这个契机,还不够有说服力吗?”
“本来足够了,至少在无虑派时,我已经打消了怀疑。”江朝欢幽幽叹息:“可惜最近鹤松石的反常让我意识到:你所求的,与定风波无关,你只是在追寻某个真相。”
未等他说话,江朝欢又补充道:“你所在意的,从来都不是定风波,而只是一个人,而已。你表面上似乎是为了追觅定风波做下糊涂事,但那恰恰是掩盖你真实动机的绝佳借口。”
那个人,他没指明,但两人心中都一清二楚。
其实,由江朝欢交给蔡隶、进而转呈给顾云天的假定风波,在作假的方式上,也是江朝欢费尽了心机的。
明知以顾云天的武学造诣,自是火眼金睛,哪怕有真的秘籍为底盘且只作些微调整,也还是很难蒙混过关。加上最后一章他本来就没有,从头编造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他是循序渐进改造的。也就是说,从第三章开始,前面几乎没有改动,只有一点行文习惯、词句顺序做了调整,然后再逐渐加大改编力度,直到下卷才开始实质性的变动。
而此时,这种变化已经很难和用语习惯的改变相区分。惯性的认知让人无知无觉地走上新包装的新路,一直走到终点,尚以为是雕琢词句的不同,甚至最后那全然新作的一章也不会有任何违和之感了。
在他的设想中,最好的情况是顾云天慢慢练下去,等恍然惊觉时却为时已晚。
他有自信这本仿品能骗得顾云天一阵子。事实也确实如此。
所以,当鹤松石练出不对时,他才意识到:出问题的不是那本伪作,而是教鹤松石修习的蔡隶。
才练了这么几天的鹤松石,应该最多练到第四章,至此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有损于身体的改动,甚至可以说与真书本质无异,为什么会一开始就练得不对呢?
若非鹤自己装模作样,就只能是蔡隶自作主张、加大了改动。
呈给顾云天的,想必还是他所仿造的那本,并没被蔡隶替换,不然不可能骗到顾云天现在。那么,为什么蔡隶连害死梅溪桥的仇人顾云天都不急于下手,现在,却要去害鹤松石呢?
蔡隶神色微动,不置可否,听他终于抛下了结论:
“梅溪桥的死,没那么简单,对吗?”
倏然间,如在死寂的深潭中投下鱼雷,瞬间炸起无数漩涡……蔡隶勉强维持的平静豁开了一道裂缝,半年前那封信上的字句陡然浮在眼前,与江朝欢的话不断交替、重叠,印证得几乎一字不差。
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是一封我至今不知来历的信,信上说:梅溪桥,死于魔教之手,又并非死于魔教之手。”
他神色颓芜,仿佛瞬间老了好几岁。
江朝欢并不意外--
蔡隶在时隔多年后突然落子,甚至不惜暴露自己,所为的,只能是与梅溪桥有关的事。
而梅溪桥身上,除了定风波外并无秘密。有什么值得蔡隶大动干戈的……唯有他的死。
通过引来孟梁,确认孟九转在回到中原后确实再未见过梅溪桥,蔡隶心中嫌疑最大的孟九转得以排除。
可还能有谁,他却想不到。
正好此时江朝欢提出让他以数字代码的说法骗过顾云天,然后再跟回魔教帮忙破译,他顺势应下。
毕竟,梅溪桥是被顾云天追杀至死才是天下公认的说法。若真有隐情,也该从魔教查起。
“为什么会怀疑到鹤松石身上?”
“其实一开始我是怀疑你的。但梅溪桥死时,你的年纪还小。”蔡隶苦笑了一声:“发现不是孟九转后,我翻来覆去地想那封信:死于魔教,又不是魔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最近,我突然明白了--
梅溪桥死时,鹤松石还不是魔教之人,但他死后,鹤松石才投身魔教。这句话暗喻的,难道不正是他吗?!”
不止是他,江朝欢心中也凛然一惊--
难道,屡次试验都验证出对顾云天毫无异心的鹤松石,对顾云天的无比忠诚,也同时代表着对旧日师兄的全然绝情?
而那给蔡隶去信提醒的人又是谁?
像是最喜欢做这种事的神秘人的风格,可万不同那时候尚在远游,又不是最后一战的亲历者,怎会知道这些……
暂难求证,江朝欢转而问道:“你故意让鹤松石练错定风波,是为了试探他?”
“没错。我想,鹤松石若与梅溪桥的死有关,也只能是为了定风波。若他没有听我的口述练入歧途,说明他知道原本的真定风波该是什么样子。”
“可他按照你所授,越练越坏,只能说明他不仅当年没得到定风波,这次从你手中拿到、转交给教主的过程里,他也没有偷看上一眼--他是真的对定风波毫无兴趣。”江朝欢接着说完了这场试验的结局。
“我想不到他背叛梅溪桥的其他理由……所以,或许也不是他……”
当年最后一战惨败,淮水派南下逃亡。被魔教追上后,梅风鹤骨皆死在甘州。可事实是鹤松石假死脱身,反而去投奔了顾云天。
在甘州又发生了什么,鹤松石的倒戈是早有蓄谋还是另有契机,又是否真的和梅溪桥有关……
两人思绪繁杂,一时沉默。
“那天你没说完的,梅溪桥告诉你的秘密,后来是怎样?”江朝欢突然想起另一个来意,问。
蔡隶怔了一下,慢慢陷入那段回忆:
“……那天,梅溪桥违抗师命前去,看到师父被谢桓刺中的一幕,那时已经重伤倒地的嵇闻道忽然疯了一样,竭力挣扎爬起,用最后的力气杀了谢桓。然后,江玄和嵇闻道均在重伤之下,眼见不敌,顾云天却反而停下了手,并不急着取他们性命。”
江朝欢不由眉头微皱,却听他继续道:“此时顾云天注意到了梅溪桥,却视而不见。只对江玄和嵇闻道说,他们两个中能活下来一个,让他们自己选。”
竟有这种事?
“梅溪桥想要上前,师父严词制止,命他去找嵇无风,带他先走。他只得去追那已经飘远的小船,而顾云天可能是没把他放在眼里,也不拦他。他临走时万念俱灭,以为顾云天定是在戏耍他们,根本不可能放过他们任何一个。而面对这种敌人,他也无能为力,只得依言而去,心里已经认定师父和嵇闻道这回都无法生还……结果,”
江朝欢心中剧震,茫然抬头,仿佛随他的回忆又窥见了那迷雾缭绕的最后一天。
……结果自不必说。
嵇闻道活下来了,而死的那个,是江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