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比我想的要聪明。”谢酽毫不掩饰自己的谋算:“你放心,罗姑我已经带来了,只要你亲手杀了顾柔,缔结你我之盟,这次一定把罗姑给你。毕竟我手上,已经有了新的筹码……那个暴脾气的半残动不动寻死,我也懒得留了……”
“新的筹码?”岳织罗微怔篇片刻,随即悚然。
能威胁到她的,只有教坊。而君山一夜后教坊活下来的……
当时她负责解决的除了罗姑,还有苏长曦,她自然也同样留了一手。可和她一起的沈雁回或许是因顾柔态度,最后又上前补了一指点绛唇。
背对着他们的岳织罗听到了苏长曦昏迷中的一声闷哼,随即再无声息。
苏长曦定是死透了。她却不敢回头看上一眼,径直离开。
脚下的路忽然变得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迎着山腰的寒风,她的脸颊却滚烫,是灼热的泪水失控地溢出眼眶。
奇怪,她这辈子从来没流过泪的。
……从小抚养她的师兄师姐们,要么没有看到她长大的样子,要么相见不识的死在她手中。弹琵琶的任瑶岸也是强弩之末,想必敌不过顾柔与魔教的围剿。他们没有机会了。
她没再回去确认苏长曦的尸体。
因为和顾柔一样,她也无法面对自己亲手杀了师兄师姐的事实。
……可谢酽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苏长曦没死!也像罗姑一样被神秘人捉到了?
欣赏着她从乍然猜到苏长曦活着的惊喜,到转瞬间的失望和担忧,谢酽好心解释道:“就是你想的那个弹阮人。不过他目前确实还没在我们手里,我们也是最近才发现他的踪迹。猜猜他在哪?”
“在哪?”顾不得顾柔在侧,岳织罗实在忍不住冲口而出。
“他呀,他回拜火教了!”谢酽欢快地笑着,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什么?”岳织罗更恐惧了:“他被桑哲抓回去了?”
“不是抓回去,是主动回去!”谢酽比她更急迫地开口,一脸嘲讽:“你说好不好玩,他年轻时拼命从拜火教逃了出来,在中原受了一点挫折,就又灰溜溜回去啦!看来我们魔教比拜火教还可怕啊,哈哈哈哈……”
他回拜火教了?岳织罗无法相信。
他回去做什么?谢酽又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会称他为“新的筹码”?
但谢酽却一霎时收起笑意,不肯多说,只道:“只要我们合作顺利,我会帮你把他带回来。时候差不多了,动手吧。罗姑现在已经在你的人手里了。”
话音刚落,远处一簇信弹燃起,岳织罗知道那是属下交接成功的讯号。看来谢酽还算信守承诺。
接下来属下会把罗姑转移到此前和江朝欢约好的地方,她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至于苏长曦,他一向是教坊九人中最有想法的,也无需自己操心。
谢酽惊奇的发现岳织罗转过身后,周身的气息遽然平静下来,并没有即将手刃仇人的快感或激动。
“小柔。”
他听到岳织罗这样叫了顾柔一声。
“血亲亦是血仇,我曾无数次设想过这一天,想象中的我总是毫不留情地把刀刃插入你的心口……可现在我做不到了。”
……不对,当谢酽忽然意识到不对时岳织罗已经身形陡转,一支玉笛架在了他的脖颈上,紧紧压下!
即便练了折红英,也还是和她的实力相差太多啊,谢酽微恼自己大意,被她一招制服。但也明白自己武功本就远逊于她,又有伤在身,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她的。只可惜谢桓站得太远,也来不及出手。
但他并不惊慌,反而夸张地“啧”了一声,嗤笑起来:“别告诉我你是要救顾柔啊!”
看到这一幕,谢桓依旧立在原地,无声无息,已经做好一死准备的顾柔瞳孔却瞬间放大。
“我做不到……她虽然是顾云天的女儿,但也是姐姐的女儿……我相信此刻若换成师兄师姐他们,也一定下不去手……”
岳织罗的脸上也和他们一样带了一分迷茫,仿佛她的思绪并不比行动更快。她轻轻说着,却不像是给谢酽解释,而是在告诉自己。
本是怀杀意而来的她,在看到遍身血污伏在地上的顾柔时心脏重重跳了一下,几乎要扑出胸膛。
她改变了主意。
“哈,哈哈,真是怪了,嘴上天天喊着报仇,机会来了又舍不得了,你们教坊真好玩。”谢酽闻言仰头笑了起来,丝毫不顾忌动作幅度过大使笛子压入了自己皮肉、气管,传来钝痛,“所以你是要以我为人质,逼我放了她?”
“正是这样。”
“好啊。”
出乎意料的,谢酽并未讨价还价,虽然他看起来并不是怕死的样子。他忽然老老实实地往后缩了缩身子,让脖颈离那危险的笛子远了点,只伸出手来对着顾柔摊了摊手掌:
“不过她能走出多远、她走后你又如何脱身,你考虑过吗?”
确实没有,因为她原本的计划是要杀掉顾柔的。
但她相信顾柔只要还剩一口气,都能逃得出去。至于自己……
“听到了吗?你走吧。”这时,连远处的谢桓也对顾柔说。
“……我亲手杀了舅舅。”顾柔刚开口,就被岳织罗打断了。
“所以我依旧恨你,但我不会成为你。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你会得到应有的报偿,绝不是因为你五岁那年的事,而是你心智健全后出于自己意愿做过的错事。当然我手上的血腥远比你多,也不配多说什么,你自己的心已有审判。”
自从岳织罗失忆后,顾柔从没听过她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可此刻她每说一句,顾柔极力填埋、遮掩的那块肮脏之地就被揭开一点,在自己的注视下显露无遗。
“对不幸者的复仇,只是多此一举。这样可笑的轮回,就在我这里结束吧。”
……
燃烧的雪渐渐熄灭,炽热的印记随风凉去,顾柔已经离开了很久。
谢桓自然可以去追、或出手杀岳织罗,但这就意味着牺牲谢酽,两败俱伤。
架在谢酽脖颈上的笛子依旧纹丝不动,但倏然间,执笛之人的身子晃了一下,谢酽还没反应过来,一抹玉色已经幻成虚影,岳织罗与谢桓交上了手!
“啧,居然不杀我,却去找死,教坊都怎么回事?”谢酽揉了揉骤然放松而逸散开剧痛的脖颈,自言自语。
岳织罗所擅的音术只能用于偷袭与设局,在正面交手时几乎无法发挥。显然这场拼杀从一开始就分出了胜负。
“……不过真是麻烦呢,叫顾柔跑了,下一步计划要搁浅了。”
谢酽一边欣赏岳织罗节节败退,一边思索着。
当他转过第三个念头时,岳织罗已经倒了下来。
竹笛仍在她手中,却沾了鲜艳的红色,像是点点梅花绽开在翠玉般的枝头。她身上数处致命之伤,大量的血正飞速晕染更多积雪。白色、绿色、红色,是如此鲜明地分开。
谢桓负手走远,不无遗憾地慨叹:“我还挺喜欢超出预计的事情发生,除非,真的妨碍到我了。何必呢……”
什么?
本已渐渐失去意识的岳织罗手指动了动,艰难地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很久以前,有个人,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若非切实妨碍了我,我是不介意一些超乎预料的事情发生的……”
两句话重叠交缠,在她脑海里疯狂拉扯,耗尽了她最后的心力。
难道……
“没错,我不是他。”
“谢桓”重新转过身,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原来如此,原来是他。岳织罗再也聚不起一丝念头,只能恍惚觉得其实没什么不同。毕竟,都是一样的人。
……
漫天的飞雪迎头落下,脸颊却不觉得凉,她知道这不是自己已经失去感知,而是回到了她最幸福的时候--
那是七岁的她在拜火教森严的教规下偷偷养了一只小兔子作宠物,却被三师姐罗姑练习敲锣时,一招“捣练子”不小心震死了。
她抱着兔子的尸体大哭,任凭罗姑尧叟怎么哄也不好。没办法,他们只能去找其他兄弟姐妹想办法。
大哥说赔给她一只,被众人否决。
五哥说把兔子遗体做成“兔蛊”,被众人痛打。
最后还是林袭光提出给她“造雪”,得到一致同意。
因为西域常年干燥炎热,从不下雪,他们曾从中原一书中看到描写雪景的诗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想起天鹫峰梨树盛开时的美景,不由神往。
小妹一直说想看雪,如果能赔给她一场雪,她一定会开心。
但西域终究不会下雪,什么能代替呢?
大家都没见过真雪什么样子,只能先由最博学的大哥翻遍中原书籍,看到“咏絮”一篇,恍然大悟:既然“未若柳絮因风起”被盛赞,那么柳絮一定是最像雪的!
他们说干就干,天鹫峰上没有柳树,就在外出刺杀任务时努力收集。回来撕碎、布置,忙活了大半个月--
那天小妹又在兔子的坟前抽泣时,忽然一小团白色落在眼前,她惊奇地抬起头,许多白色的东西纷纷扬扬从天空中飘落。
那些小团落在她的脸上、掌心、脚边,软绵绵的,比师姐偷偷塞在她棺材里的被子都软。
“下雪啦!”
大哥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把她举到头顶,“雪”越下越大,她伸出手,很快攒了一捧雪花,破涕为笑。
罗姑也小心地探出头,把一大袋子洁白无瑕的雪花扬在了他们身上,大哥一个不防呛住了,咳了半天。
“哈哈哈……”
其他师兄师姐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们躺在地上,感受着雪迎面砸下,麻麻痒痒的让人睁不开眼,原来这就是雪啊!
雪越积越多,渐渐把他们包裹住,柔软而温暖。苏长曦回来时看到的,就是一片浮白中,八个人齐齐整整合眼而眠的场面。
“不是,我忙活了半天,合着你们都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