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吗?
江朝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人们没有未卜先知和更改过去的能力,他能做的,唯有把握当下。
至于那天是否真的是此生最接近成功的一次,现在下结论--
还为时过早。
观察着他的神色,沈雁回面上渐渐染上了一层疲惫。封存于记忆中的、已经失去颜色的往事又一次变得生动鲜活……
“十二年,世人眼中淮水之役的最后赢家,教主其实亦付出了难以承受的代价--”
作为正宗道家内功,定风波练的是奇经八脉,伤的是气海循行。顾云天在断手后又中一招,奇经八脉俱受损伤,真气处处淤堵难通。
他说的没错,定风波之伤,也只能由定风波治愈,别无他法。
但作为旷古绝伦的武学宗师,他仍是当今世上遥不可及的存在,就连身边最亲近之人都未能窥知他的半分异样,哪怕是顾柔、是沈雁回,就更别提旁人借此对他下手了。
而且,他安然走到今天,凭借的也绝不仅仅是一身武功,更是感知危险的能力。
所以在月圆之夜前,他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并且给自己留了个后手。
可是,恨能逆料;爱,却无法预知。他能防备教坊的复仇,却无论如何料想不到桑哲的刺杀。
在拜火教三大禁术连出的攻势下,大傩十二仪乘隙而入,这让本就尚未找到完全对抗音杀方法的他措手不及。
不过他终究是顾云天。虽然对音杀的原理仅是一知半解,但在乐声奏响后片刻,他就猜到了这绝非二十年前钧天之宴那样简单的音术,而是专门针对自己“弱点”而结成的音阵。
何处是自己的最大弱点?他并不懂“吕隙”,却知道十多年来定风波的毁殆下,手腕是真气最阻滞之处。
所以他破釜沉舟,当即运力震断自己的整条手少阳三焦经。如此,针对“中渚”吕隙的乐声侵袭效果便大打折扣。
但仍不够。
针对“吕隙”的音伤余韵并不会因为毁损了一条经脉就完全停止。回到幽云谷后,他意识到了“余音绕梁”永无尽头,就和定风波一样,早晚会把他的全身经脉蚕食殆尽。
事实也证明确实如此。针对十二正经的“余音绕梁”很快又毁掉了与手少阳三焦经相连的足少阳胆经、足阙阴心经,仍无停息迹象。
这个时候,他的“后手”终于发挥了用处。
那是闭关十二年的苦功,他终于参出的一个解决内伤之法:移穴易脉。
内伤一一作用于各处经脉穴位,直到伤及五脏根本,那时就是回天乏术。但既然没有能力阻止伤势蔓延,何不选择改变自己的经脉,通过重塑肉身来最大限度减轻伤害呢?
可是移穴位脉,听起来像天方夜谭。若人力能到如此地步,那就堪称神迹了。
十二年的苦思、试验,让他在君山前终于想到了一个可能--
利用折红英迁移穴位。
如果很难直接扭转经脉,那么,折红英作为植入体内的另一套系统影响着自身,完全可以让它不再锚定一处,而是开落游离,让它的游走带动穴位的迁移,同频共生……
如此,折红英相当于一个媒介,一座桥梁,帮他做那些自己无法完成的事,走上从前难以企及的高度。
所以在需要对江朝欢施以惩戒时,他如其所愿选择了折红英。却不止出于掌控和折磨的理由,而是在他身上先做一个试验。
当看到他手腕的桃花真在游走,方证实了这条路的可行。
于是,天池试剑与神秘人大战后,又有三条经脉迅速崩毁,顾云天全身一半正经都难以为继,定风波也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跃入天池后,他做出了一个冒险之极的尝试--
给自己种下折红英。
他,又一次赌对了。
在极具温养之效的天池水中,自己种下的折红英催发游走,将他的吕隙“中渚”迁移了三个穴位。移穴易脉代表着身体结构和状态的巨大改变,所以他的吕隙自然而然随之变化。如此,余音绕梁的损害降低到了最小。
同时,身体的变化引起了连锁的反应,奇经八脉上缭绕不散的定风波主要作用于的手腕不再是他命门要穴,遗症之害得以减轻。
经过随后一段时间的调养和努力,他终于利用折红英找到了平衡--
音伤损毁的六条经脉逐渐恢复了五条,只剩下了吕隙所在的未能复原;定风波给奇经八脉留出了一道缓冲,让他仍有移穴的余地。
至此,他身上的两种内伤安然共存,暂时停止了恶化。
任谁听到这样一个艰难而曲折的故事都会露出至少是惊讶的表情,但江朝欢却全程面无波澜,只偶尔瞥向自己手腕的桃花。
“看来,你分析出这些,可能比我还早?”沈雁回的温和笑意几乎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少见的迷惘。
“武功尽失,必是无稽之谈,这是溯果推因。”江朝欢摆弄着一颗玉白棋子,平淡地说:“我只是比你们更相信我的对手。”
“即便如此,你还是要与教主为敌吗?”
“即便如此,我也必须杀了顾云天。”
……
哗啦啦一阵脆响,竟是沈雁回拂落了棋盘上的大片棋子,振袖而起。
“为什么一定要背叛教主?你到底在想什么?给我一个理由。”他居高临下地逼视着江朝欢,眉宇中失望与怒意湛然隐现。
“为什么……我当然会亲自告诉他。”江朝欢似笑非笑地迎着那道森冷的目光,悠然起身。
“你没有机会见到他--”
“我必须见到他。”
江朝欢打断了沈雁回,亦尽数敛起笑意:“而且,我还会一并告知你的教主,这两局四分五裂的棋,其实可以用更好的办法融成一局。”
随着他的指尖抚过格线,一个纵横交错的真正棋盘慢慢成型--
“折红英是一个好用的工具,但种在自己身上,也不过是饮鸩止渴。反噬已经开始,不是吗?”
全新的棋盘呈现在两人面前。
“从现在开始,这局棋,该由我执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