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病榻,赫然躺了三个人,稍显拥挤。
而这三个人,皆昏迷不醒,气若游丝,感觉随时都会撒手而去。
顾襄和孟梁在旁边站了半天,脸色就已经比躺着的人还差了。
“算了,几个都是治,医者救死扶伤本是使命,先看看这个吧。”
孟梁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便开始俯下身先察看最外侧的沈雁回。
其实他并非不愿救人,只是要救的这几个人,实在是--
顾柔当初逼迫他破译定风波,温柔和善却总让他不寒而栗;江朝欢更不必说,是他眼里为了定风波拐走姐姐的大骗子;至于这个沈雁回,自己都不想活了,谁能救得下来?
不过,当他视线移到沈雁回手上时,忽然“啊”了一声,面色刹那间无比凝重。
“怎么了?”顾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并没发现有何不妥。
“怪不得,怪不得……”孟梁摇摇头,又急忙看向沈雁回另一只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顾襄从未见过他如此严厉的神色,却又不敢打扰他,几乎急疯了。
……
“谁干的?”
检查完全身之后,孟梁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眼里喷出怒火。
“呃……他伤得非常重?”顾襄心下一沉,不由看向躺在旁边人事不知的江朝欢。
虽然没亲眼看到,但他应该是被江朝欢所伤。不过这也值得孟梁如此气愤?
“骨楔,”孟梁的声音都微微颤抖:“他的内伤倒还能治,但有人在他四肢一百二十六块骨头缝里都放了骨楔,这……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骨楔?顾襄悚然一惊。
西北苦藤韧性极强,且离根仍能生长,故而用之做成楔钉刺入人骨缝之间,便称之为“骨楔”。
楔钉一旦置入,其毛刺立刻割破骨膜,刺进筋肉,相当于把两块邻近的骨头磨到藕断丝连的状态,再重新粘合。
虽然不至于失去行动能力变成残疾,但动作再也无法如常人般灵活,且任何一点简单的活动都是钻心的剧痛。
但如此残忍的手段,素来为正道所不齿,一般只会在罪大恶极之人手上放一两根,以示惩戒。就算是被称为魔教的他们也极少使用,更不会一次性在人四肢所有骨缝里放满。
顾襄心底泛起凉意,抢上去执起沈雁回右手,果然见每根手指关节处都有一个小红点,不仔细看的话完全注意不到。
“怎么会这样……还能拿出来吗?”她强忍住恐惧,希冀地看向孟梁。
然而,孟梁却垂下目光,“看伤口愈合程度,已经放进去了至少三天。这意味着骨楔在他体内生长了三天,已经与骨肉相融、与筋膜连通。若是强行取出,恐怕对他的身体是更大的伤害。”
“所以,他以后无法动武了……”顾襄说不下去--
“楔入百数之多,关节、骨骼、筋脉都毁了。基本上是武功尽失,形同废人,还四肢僵直,动作迟滞,连最简单的日常活动都难以为继。”
……
三天前,正是江朝欢刺杀顾云天那日。当时顾襄实在不放心,潜入幽云谷带走了重伤的江朝欢。随后几人为防仇家追杀,一路西行,今天才到了钱塘江之源口歙县,准备留在这个僻远之地休整一段时间。
同样是三天,在算命老太太的暗示下,她去钱塘江又捡到了本应该在幽云谷养伤的沈雁回。
眼底寒光闪过,顾襄心里已有了猜测。
世间绝不会有如此巧合。
至于把沈雁回弄成这样的人,她清楚不可能是江朝欢。至于是谁……
此人的用意若只是废了他的武功,大可直接趁他重伤摧毁他丹田气海,而不必用这么细枝蔓叶的法子慢慢折磨人。能做出此种事的,还能在幽云谷公然下手的,大概就是也这样杀害了小缙的人。
疯了……
转过身,她压下满心惊怒,竭力不露出异样神色,匆匆踏出房门。
回到那算命摊前,人去楼空,只有桌上一张签文相候,似乎料定了她会折返。
“今日方知我是我”
……
仍是此句。
缓缓抬头,签文不知何时脱出指间,飘落在地,顾襄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再一次看到了自己脚下的路。
是我,非我。襄助他人、为人成事,又有何不可?
至少顾云天那句话说得没错--
这棋局上的棋子,都不是孤零零存在的,世事本就息息相通。没有人能找到只属于自己的路,但总有路可走;没有人能窥测自己的命数,但看清自己的心,已足够做出选择。
她十分确定,她在救的人,就算摒弃一切外物干扰重新审视,也是她想救;她在收拾的残局,也不是为了任何人的期待、要求或胁迫,只是因为--她想做。
其实,她早已不是被人推着走到现在。那层身世迷雾褪去后,她本就在逐心而行。
不问故,不求果。
如此足矣。
……
“不见江上烟波,我已知我是我。”
笔走龙蛇,又一谒语跃然纸上。她弃下笔墨,从容而去。
……
再度泛舟江上已是钱塘退潮,游船如织,一片升平。
其中一只不起眼的小舟船幔半卷,两人相对而坐。而一本厚重的书册摆在两人之间,只翻开一页。
这是顾襄第一次单独找嵇盈风。不过两人无需寒暄试探,自然可以直入主题。
“去西域拜火教,把这半部定风波带给哥哥,和他一起回来?”
嵇盈风合上书册,确认了一遍顾襄的意思。
“没错。”
“这是……他的意思吗?”
顾襄盯着她的眼睛,半晌,摇了摇头。
“他还没醒。但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去做,停在原地是等不来结果的。”
两人眼中同时掠起一道波澜。
“不知你是否意识到了自己身中催眠。但我想,你能把顾柔放走,代表你即便不清楚来龙去脉也仍在努力对抗那股外来意志,但这样下去我们只会越来越被动。”顾襄的语气并非劝说,更像是一种告知。
“所以于你,你必须尽早离开萧望师,以免继续被他加诸催眠条件,彻底失去自我;于嵇无风,他也必须回来,承担他应负的责任和对任瑶岸的许诺。”
在这烟波缭绕的小舟中,嵇盈风沉滞的目光终于活泛起来。她听到顾襄决绝的声音重重落下:
“而也只有你,才能把他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