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意思?嵇闻道一片迷惘,下意识地挣扎着摸向手边长剑,想要先下手为强杀掉谢桓。
如果只能活下来一个,那当然是江玄。
嵇闻道无暇考虑顾云天是何用意、是否会信守承诺、以及自己还能否打得过谢桓,手中长剑已先一步重重挥落--
“住手……”
江玄的声音使他动作一顿,他这才灵醒过来,茫然看向自己双手,进而是全身。
真气流转自如、行动无碍、所有痛楚都恍如隔世……等等,为什么自己突然好了?
难道刚刚顾云天给自己拔掉了折红英?
嵇闻道更加迷芒,再看江玄和谢桓时,两人却皆满身血光,贯穿的伤口狰狞恐怖,正不断涌出鲜血,仍然无法动弹分毫。
彷徨一瞬,嵇闻道还是抢过去先察看江玄伤势,生怕他失血过多先死了。
“姐夫,你放心,我定会杀了谢桓这个小人……你坚持住,我一定会让你活下来……”
嵇闻道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俯身探向他腕脉看视。然而,手臂倏然一麻,全身登时泄了力气。
身不由己倒下去的同时,他看到江玄趁机反扣住自己命门的手一松,费力地站了起来,盯着自己却一言未发。
……难道你要杀我?嵇闻道不敢置信地疯狂拉住他,却再无力起身。转念一想,他杀自己,又有何不可?反正殊途同归,他杀了自己再杀谢桓,活下来的也是他。
于是嵇闻道认命地不再挣扎,闭目以待。最后与他对视的一眼,他眼中流露的东西,自己仍然不解其意。
可惜,我们或许终究不算朋友。
因为直到最后,我们仍对彼此一无所知。
心口传来剧痛,嵇闻道彻底失去了意识。
……
不知又过了多久,皮肤传来冰凉的触感,嵇闻道猛一睁眼,只见自己一只胳膊正被江水冲刷,翻涌的水浪偶尔溅到脸上,让他狠狠打了个寒战。
莫非自己已经死了?
可分明这里仍是淮水之畔,自己也还好端端地呼吸着。
爬了起来,他立刻环顾四周,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没有人。
除了他,一个人都没有了。
周遭血色与昏黄江潮融成一体,记录下了这场波诡云谲的决战,但本应作为主角走到结局的三个人却凭空消失。
他疯狂地找遍了整片江岸,又冲到正在涨潮的江边。最后,停在了原地。
因为他看到了两串从谢桓之前倒下的位置蜿蜒到此处的血痕。
那血痕,最终消失于一望无际的江面。
茕茕孑立,任江水拍打着自己半边身子,嵇闻道极目而望,心中有一个声音正在肆意地嘲笑自己。
“他死了。”
“他即便对你下手,也没敌得过那个信错的【朋友】,还是死了。”
“他沉入江水,尸骨无存。”
“一切,都结束了。”
……
嵇闻道攥住涌动的水流,试图寻找一丝一毫他的痕迹。
可是,江水奔腾不息,正如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驻、倒退。他再也没有机会亲口问问江玄了。
为什么。
为什么……姐夫,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我才是对的啊--
你看,谢桓真的背叛了你,谢桓不是可信之人,果然是谢桓最后害死了你。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啊……
……
“嵇-闻-道”
身后传来顾云天的声音。这是对方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自己,充满了赞叹与激赏:
“原来能带给我最多惊喜的人,是你。”
从顾云天的叹息中,嵇闻道仿佛能感受到对方心脏最深处涌颤上来的享受。
那一定是来自地狱的咏叹调。
“……我早该料到的。既然是你故意让亲生子被我们抓走,那活到最后的,也应该是你。”
“不过你恐怕不知道,谢桓昨夜找我投诚的原因,就是发现了你的所作所为啊……你说,这算不算另一重惊喜?”
“嵇闻道,十年之内,广陵嵇氏和临安谢氏所有人的性命我绝对不取。但淮水派,我保证一个不留。接下来怎么做,你想好了吗?”
“记住,我还等着你带来更多的惊喜。你我之间的棋局,才刚刚开始。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
嵇闻道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因为顾门没给他、没给他们一点时间,去回顾那绝望的一日。
后来的形势急转直下,淮水派勉强与顾门周旋几次,却损失惨重。少林、五岳率先奔逃,正道联盟一哄而散。顾门派出左右使者,专门追杀淮水派与临安谢家,顾云天则退回了幽云谷。
逃亡路上,嵇闻道努力告诉自己暂且忘掉那些过去,只要护住淮水派剩下的人,未来就还有希望。
但江玄,出其不意地给了他最后一击,使他疲惫不堪的心彻底停跳。
嵇闻道,终于被已死的江玄,亲手杀死。
玄隐剑,是假的。
……与顾门最后一战之前,嵇闻道想到自家广陵嵇氏逐渐式微,便是开宗立派的神功风入松失传之故。担心淮水派重蹈覆辙,他去找江玄建议:
铸造一把玄隐剑,把定风波、凤箫吟、踏莎行贮藏其中,以备万一。
江玄思索片刻,点头应下。
那是自梅溪桥一事以来,江玄唯一一次听取他的建议。
江玄也确实在身故后留下了这把“绝世宝剑”。然而,在自己拼死守护、差点搭上性命之后,才发现这只是一个玩弄了所有人的谎言。
可笑,当时的自己还以为,自己就算再没用,也要守住玄隐剑。那是江玄最后留下的东西,也是自己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
朋友?
是笑话吧。
你宁愿相信背叛你的谢桓、还有把你的遗物拱手相送的梅溪桥,也不相信我。
甚至为了敷衍我,编织出这样一个弥天大谎。
嵇闻道心灰意冷,甚至对江玄隐隐生出恨意。
弃下淮水派、引来顾门追兵,又在路上把早就想甩掉的嵇无风丢下。
无所谓了。嵇闻道再也提不起什么好好活着的念头,他只想看到一切毁掉的样子。
尤其是一系列悲剧起始的嵇无风。他恶狠狠地质问幼子,为什么那天要偷偷跑出去,为什么不听话贪玩。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最后的一丝愧疚感转嫁。
可是嵇无风只会哭,连那些事也都忘了。更别提告诉他昏迷中呓语的“镯子”是什么意思。
算了,也不重要了。
反正此子终生无法习武,广陵嵇氏决不能再出一个这样的废物,引世人嘲笑。就当他死了吧。
将嵇无风丢在淮河下游的石礁群里,嵇闻道只带着女儿回到广陵。
路上他听闻了堂姐和侄儿跳落碧水峡的消息,至此淮水派满门覆灭。但他的心里已生不出一丝波澜。
至于谢家则逃过一劫,顾门也没再继续追杀自己。顾云天,倒也说话算话。
喧嚣落幕,江湖重归平静,连顾云天也缩在幽云谷闭关不出,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逝去的人也渐渐不再是人们的谈资。有时嵇闻道立在淮河之畔,望着古井无波的水面,也会怀疑那恍如隔世的记忆,到底是否真的发生过。
匆匆几年,没有人还记得淮水派、没有人还记得江玄,时间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只把他自己落在了身后。
他恨江玄、恨谢桓、恨顾云天,也恨自己。
他恨世上所有人,恨不得整个世界一切毁灭。
正是这仅剩的一点恨意支撑着他仍在练武、养育女儿、生活下去。麻木、重复、一成不变的人生里,唯有那段记忆轮回往复,因为他内心最深处不敢直视的一角还存着一丝希冀--
当年的事另有隐情。江玄,是把自己当作朋友的。
所以,他远赴西域,试图寻找孟九转,再确认一次谢家的事。结果听闻了孟九转其实是逃去勿吉,随后便无音讯。
所以,他在西域偶遇了千面阵万不同一双天赋异禀的徒儿,便杀了万不同,把他们带回中原。会催眠的那个路上偷偷逃跑,被他打断了腿,废掉武功。那个擅长易容的更加听话,他便为其取名思退,以纪念他们同修定风波的那段无话不谈的时间。
所以,他暗中培养两人、苦练武功,还一直在察探谢酽的出身,寻找蛛丝马迹。十年过去,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有了一些眉目。
而且这次,江玄和顾云天都没骗他。
用了十年,他的定风波练至大成,武功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而这十年,顾云天完全没找嵇、谢两家麻烦。
因为愈发觉得当年的事可疑,他又寻回了嵇无风,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新的东西,给自己一些启发。可惜,嵇无风依旧不记得八岁之前的所有事。
一切真正的转折,是在聚义会。
时隔十二年,一盘散沙的正道再次集结,首领却是武功平平的聚义庄庄主慕容义,他便觉得奇怪。
听闻关注已久的谢酽离家赴会,他连忙派儿女也前去雁门,还让萧思退暗中引来谢酽,使得他们在路上就早早偶遇,结成好友同伴而行。
他自己也按耐不住,易容成万不同的样子偷偷跟在后面,便见果然怪事连连--
慕容褒因故意接近谢酽、少林长镜在聚义庄遇刺身亡,长清离奇失踪、谢酽被慕容义委托出庄去寻少林诸人,以及:
四海客栈巽主围杀众人。
那一天,他遇到了江朝欢。
不,是江隐。
他不会认错的。那是独属于江玄的出招方式,凤箫吟的痕迹。
从那一刻开始,他的目标从谢酽转到了江朝欢。
江隐还活着。
他不知该作何心情。一时只能先跟踪他,并通过故意引来路白羽手下追杀的方式确定了他现在的身份--
顾门离主,顾云天的属下。
他无法相信、愤怒欲狂。即便他现在深恨江玄,也无法容忍江玄的儿子变成仇人的走狗,玷污淮水派的声名。
所以,他捉来小缙,利用偶然发现的罗姑尧叟和萧思退两次设下杀局,是真的想杀了江朝欢。
不过,每一次都功败垂成,被他逃过。甚至,每次他都反而从中获得了新的信息,将局面引向了意想不到的方向。
那么,就暂且先不杀他了吧。
嵇闻道久违地燃起了希望,是走出那场困了自己十二年的决战的希望。
但,现在还不能和他见面。以后的事,也要在背地里才方便做。
所以江朝欢护送儿女来到广陵,他便趁势假死,从此成为了阴魂不散的神秘人。
……
三年。
他跟着江朝欢的脚步落子,借用他的目光重新审视,确实发现了很多事情不是自己原来以为的样子。
他还是想毁掉一切,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弄清真相。
可惜,即便走到现在,也仍未到终点。
比如,他依旧看不懂那最后一战。
在他漫长的回忆接近尾声时,江朝欢替他说完了他心底最后的隐秘:
“在你看来,谢桓不仅阵中倒戈,反刺向父亲,使战局一落千丈。而你昏过去后,也是他杀了父亲,又被父亲反杀,两人才同归于尽,葬身淮水。”
“此外,你还怀疑谢桓早早知道换子一事,也因此才勾结了顾云天,甚至相反,他和顾云天一直是同一阵营,才有了换子之举。所以你故意在谢府挂上伪造的画像,试图误导我。又在天池试剑易容成谢桓在天下人面前现身,讲出当年的秘辛,毁掉了他的身后名。”
嵇闻道无法否认。因为,这本就是事实。
“你利用谢酽的复仇之心一步步把他变成疯子,坐视他亲手杀害自己姐弟,你彻底毁了谢家。你以为你在寻找真相,其实你早就预设了立场,你一直在报复谢家、报复父亲。”
“这样的你,岂能找到真相?你的所作所为,你玩弄他人命运的做法,又与顾云天何异?”
江朝欢冷笑着揭开他自己都不敢直面的阴私一角。又转而穷追不舍道:
“你装神弄鬼三年,只有与玄隐剑有关之时才会现身。因为虽然你比谁都清楚根本没有玄隐剑,但还是心存侥幸,认为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父亲没骗你、而是真的打造了玄隐剑,也要亲眼去看看。”
“这说明,你从来都没真正相信过他。”
“什么意思?”嵇闻道全身一震,迷惘地抬头与他对视。
“因为你从来都没想过一种可能:
父亲当年真的敢不将淮水派秘籍留下,那是因为他相信、他预知、他笃定了你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