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顾云天吧?”
“应该,可能,又有点拿不准……”
“你和他当了二十年父女,你认不出--”
一个眼芒扫来,生生把嵇无风的后半句话转了个调:
“--也正常哈,毕竟,这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太荒诞了啊!
无论怎么观察,这都是顾云天的面容。那手腕处空荡荡的袖管也是有力的佐证。
可任谁看到,这也都只是个穷困潦倒的残疾老头……
这老头瘦得只剩一把骨架,走路时步子极慢,却也承受不住这点动作幅度似的全身骨头都在摇晃。他的脸庞憔悴蜡黄,凹陷进去,眉毛、胡子遮住了大半张脸。
至于那满头白发,却不是雪白,而是微微发黄,干枯得跟稻草一样。而且,他的发间也确实凌乱插着几根稻草,草上还带着泥土。
一件不合身的麻布衣服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破旧得看不出本色,还豁了好几个口子,怕是一阵大风都能把它吹散了。
嵇无风又使劲揉了揉眼睛,直到眼睛都揉得通红,眼前一幕也未曾变化。
甚至,他和顾襄在原地看了半天,这个老头都没能颤颤巍巍得走出他们视野范围内……
正在思考是从他面前走过看看他的反应,还是直接拦住他问话时,老头忽然转动脖颈,往这边看去,嵇无风和顾襄登时全身一凛。
几乎是本能的戒备与忌惮,真气瞬间盈满周身,他们与顾云天径直对视--
空洞。
这双曾让天下人不敢直视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目无边的空洞。
没有漩涡、没有惊喜、没有愤怒、没有希望。
曾经深不见底的寒潭变作了浑浊不堪的泥沼。当他们从惊愕中醒转走上前去时,还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难闻的异味。
“顾云天。”
顾襄叫了一声。她知道对方已经认出了自己。
许久。
眼前的糟糕老头只是转过了呆滞的目光,一言不发而去。
“喂,顾云天,”嵇无风一把拉住了他,实在忍不住直接问道:“小江呢?他也在这里吗?”
半晌,顾云天第一次开口,仍是那熟悉的声音,说的却是:
“有钱吗?”
“……钱?”
嵇无风和顾襄一齐傻了。
“别理他。他是个骗子。”一个路过的大哥好心提醒二人。
顾云天见到那人瑟缩了一下,慌忙挣脱要走。
“哎等等,有钱有钱!”嵇无风虽不理解还是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子,“告诉我小江在哪,我就给你。”
“……没钱,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顾云天的视线路过银子时毫无波动,仿佛没看见一样摇了摇头,愣是步履蹒跚地走开了。边走,还边费力地喘着气,喃喃自语道:
“今天会下雨,我得快点赶回庙里……衣服淋湿了就没有换的了……”
嵇无风与顾襄与银子面面相觑,“这不是钱是什么?他,他他--”
“都说了别理他,他是个傻子。”路人大哥见二人出手如此阔绰,热情地招呼道:“你们不是这里的人吧?要打听什么事情,问我也一样啊!”
“那个,他--”
顾襄茫然地指着顾云天的背影,大哥便即意会,立刻接口:
“他呀,是一年前被东边打渔的孙大娘从河边捡到的。看他一身伤,还没有手,怪可怜的,就把他带回家了。正好孙大娘年轻时在医馆打过杂懂些医术,胡乱给他治了两个月还真治好了。谁曾想,这是个傻子!”
“我看是疯子还差不多!”
又一个大姐路过听到,也站住了,满脸鄙夷。
“他病刚好能走路就开始疯了。叫孙大姐给他做一副义肢,还要精钢的。可精钢有多贵,孙大姐哪有那个钱啊,勉强用废铁给他打了一只,他还嫌弃上了,说要杀了孙大姐,气得大姐把他赶出去了。”
“没错,自那以后他在路上逢人就鬼鬼祟祟地拉到一边,命令人家给他打一副义肢。人家带他去铁铺,他挑挑拣拣的一堆要求,结果要钱么,一分也掏不出来,平白害得人家遭白眼。”
“后来他专门拉住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让人给他护送到一个地方。问他去哪,他又遮遮掩掩的,只说很远,到了就知道了。再问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哪里人,统统不说。”
“这还不是最癫的。他还一个个地嘱咐我们,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他在这里。你说搞不搞笑,我们都不知道他是谁,我们怎么告诉别人?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你问他住哪里?怎么生活?”
“村头破庙啊。就那边--”
“一开始大家可怜他年纪大了,又是残疾人做不了活,给他几口吃的。后来看他实在又疯又傻,满嘴胡话,也就不理他了。他就捡些剩饭和狗食吃,也勉强活着。最近他老实一些了,村里也有几户好心人家偶尔给他点干净吃食。”
“哎周婶,你不知道他前几天又不安分了。把一群年轻人骗去破庙里,说只要听他吩咐,他就教给他们全天下最厉害的武功。小吕机灵,让他自己先使出来看看,好嘛,晃了一招看着挺唬人的结果给自己摔成狗吃屎。笑死人了。”
……
越听越头皮发麻,顾襄和嵇无风表情僵硬到大哥都注意到了异样。
“咦?难道你们认识他--”
“不认识!”
两人异口同声答道。
“那个,大哥,那当时孙大娘捡到他时,有没有同时捡到个年轻人啊?”
嵇无风小心翼翼地问着,既期待又有点恐惧。
“年轻人?”
“对对,一个大概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伤得比他重,但四肢健全,高高瘦瘦的,长得挺好看,说话……应该比他客气有礼貌。身上还有两朵桃花,哎那个花现在走到哪里了啊?”
嵇无风转头问顾襄,顾襄皱了皱眉头,“我也不知道啊,哪里都有可能--”
“你们怎么也这么问?”
大哥又“咦”了一声,打断了他们的话:
“那个老头也一醒来就问有没有个年轻人被冲到河边!”
“孙大娘说没有,我们也陪他去河边找了一天,结果他硬是不信,还说什么谁敢救下或藏起来那年轻人,他就要不客气。一定要杀了那人。后来被陈二哥揍了一顿,老实了,再也不提了。”
“年轻人的尸体?更没有了。我们这个村子就这么大一点,若真有陌生尸体,肯定家家户户都传遍了。”
“哎无功不受禄,这么多钱我可受不起……那,那我真收了。好,我们一定盯住了那老头,若有年轻人的消息立马找您!”
……
顾襄和嵇无风走出老远,仍未从震撼中缓过神来。
“顾云天,他真的没重练内功?”
嵇无风自言自语。
“练不了的。”顾襄的手指摩挲着剑鞘,慢慢说道:“他的膻中气海被毁了。”
和嵇无风一样,顾襄在抓住顾云天时查探了他脉搏,发现的确是涩滞虚沉,没有一点真气。而且因为武学修为比嵇无风高上很多,顾襄还发现了顾云天内腑受损的痕迹。
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江朝欢在吸完内力又追加一击,彻底杜绝了顾云天重练武功的可能。
当然现在的顾云天身无分文,没有义肢,衣食住行都是问题。就算想练,也未必有那个心力。
没想到有一天“钱”都变得这么重要。
让曾经叱咤风云的魔头一朝失去武功,又要苦心维持生存,又要小心躲避武林中人,只能被困在这个偏僻荒远的小村,苟且偷生,比乞丐都不如。实在是……
“那个,若小江真活着,他不会--”
嵇无风一句话没说完,又被顾襄眼芒噎住,立刻改口道:
“--不会变成这样哈,肯定不会!毕竟他有手有脚,年轻力壮,又擅长骗人,最不济也能混口饭吃。”
白了他一眼,顾襄和他一时沉默下来。
忽然,轰隆隆一阵惊雷,雨点拍在头顶。他们才想起来顾云天临走时说要下雨了,倒不是虚言。
可如今看来,顾云天的确也不知道江朝欢的下落。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盈风接到消息正在赶来,她会亲自盯着顾云天。我继续往下游找,告辞。”顾襄说完便准备与这个话不投机的人分道扬镳。
谁知,嵇无风打马追上来,仍跟在身后。
“你换条路走,要不就去上游找。”顾襄强忍住怒意。
“不是,你看那是什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顾襄勒马抬头,只见一块石头矗立在路边,上面,竟然刻着三个大字--
“玉山镇”
原来与找到顾云天的村子就在隔壁,相距不足百里,正是嵇无风老家玉山镇。
嵇无风本就打算顺路过来拜祭一下养父母的坟,于是和顾襄边讨论边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镇口。而顾襄也是想去下游寻找,才一直没掉头。
“这么大的雨,附近又没有别的村子。你让我去哪过夜啊。我不管,反正我是走这条路回家了。而且小江应该在顾云天之后才上岸,肯定要往这边找,我才不去上游呢。”
嵇无风一拍马腿,人已经一溜烟消失在雨幕。
雨大得连路都看不清,顾襄无法,只得咬牙切齿追了过去,进了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