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身后下属已押出两人,走上前来。
江朝欢急忙凑近了缝隙去看,只见两人被黑布包着头,手腕、脚踝皆重镣加身。看身材是一男一女,应是年纪不小。
两人站定,被带着转向黑袍女子,祭司下属便退下了。
“请吧。”祭司依旧稳坐椅中。
目光无意中扫过二人背后,倏然间,江朝欢心里一紧。他擦了擦眼,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其中女子身形之人的右手,二三指自第二关节齐断,看创面是一年内新伤,竟与当日他伤罗姑的一模一样。
世间不会有如此巧合。他醍醐灌顶,立刻明白了拜火教在此集会的目的。
素闻拜火教对叛教之人极为严苛,纵是天涯海角也要追杀到底,却不想时隔二十多年,他们仍不肯放过。甚至派出祭司远赴中土,只为将教坊捉拿回西域。
黑袍女子躬身告罪道:“属下须得以鹫毒验证,还望祭司赐予。”
祭司伸出玉指,挤破了一颗紫色浆果,放在一只金杯中,递给了身后一名下属:“桑哲果然谨慎。”
“请祭司见谅,神官大人不是不相信您…”
“我是夸他呢。”祭司打断了她。“验得越细越好。这里三十多双眼睛看着,你把货真价实的叛贼带走,出了这个门,再有什么不对可就得跟主教分证了。”
“…祭司说笑了。”
那女子僵硬地行了一礼,突然觉得此行是个错误。只是此刻已经来不及叫停,她的身份也没有资格做主。她只能硬着头皮接过对方递来的金杯。
这金杯里已蓄满了酒。那名祭司的手下在后面遮遮掩掩地动作,却叫江朝欢看了个分明。
原来他自怀中取出一只羽色洁白的鹫来,把金杯凑去,那鹫便伸长了嘴进杯中啄食紫色浆果。待它吃尽,手下才往杯中倒酒。
拜火教以鹫为图腾,教中奉养许多,皆以百种毒药饲之,其羽毛泡酒便是鹫尾剧毒,唾液更是烈性毒物。神职司一路漫漫,带不得鹫,祭司的神鹫却是一日不可离身的。
黑袍女子把酒分成两杯,揭下了两名叛徒头上黑布,果然是罗姑和尧叟。
“喝吧。”
金杯递过,两人却都不喝。罗姑哼了一声,将脸撇过。
“若你是我拜火教中人,自小饮鹫尾毒酒超过十年,那你服这点神鹫之毒绝不会有事。”
她好心解释道,然而罗姑脸上鄙夷之色更甚,哼了一声,说:“我不管你是拜火教,拜水教还是拜狗教,总之与我毫无关系。我劝你趁早在这杀了我,否则路上我自尽了你没法跟上面交代。”
“你…”
黑袍女子气结,忍了又忍,觑着祭司无动于衷的神色,终是摆了摆手,命人将毒酒硬是灌了下去。
一时室中复归静默,唯有一个沙漏记录着时间。江朝欢紧盯着众人身影,一边暗自揣测为何罗姑尧叟对拜火教如此抵触。
教坊九人之惨烈结局,泰半由顾云天一人造就。拜火教实则并没有太多对不起他们,之所以两人怀恨至此,想必是因当初教坊叛教正由两人相恋为始,而当时主教还曾秘令余者取他们性命。至此,引开了一切悲剧的序幕。
这样说来,两人皆是性子刚烈之人,只怕真的会在途中自做了断。他本想等祭司和神职司交接结束,在路上解救二人,却不得不担心晚这一步酿成大错。
可若在此劫人,成败却不可逆料。
他见识过七杀殿的手段,毒物活物花样频出,防不胜防,对上四值功曹他便险些将命撂进去。而此处祭司一人就深不可测,何况还有神职司等下属数十之众。无论怎么看,他的胜算都是寥寥。
他败了不要紧,可上面还有嵇无风兄妹,总不能再牵连他们…江朝欢想了又想,终是忍住了立刻抢人的冲动。
这时,沙漏已然漏完,罗姑尧叟并无异状,那黑袍女子面露喜色,取出两套新的戒具道:“他们是我教叛贼无误。还请祭司开释二人,由我神职司重置镣铐。”
祭司嗯了一声,自怀中取出钥匙,由下属递给了她。
黑袍女子一丝不苟地将神职司的精钢镣铐套在两人身上,随即便去开他们原带的锁链。
自服下毒酒后,罗姑尧叟便失了神一般,不再挣扎。她心中暗笑,思量着就此当立一大功。待改换神职司镣铐后,她郑重地取出半片火焰形状令牌,递给祭司。
拜火教严明赏罚,每次任务若有交接,需两方圣火令合璧,方可代表承接结束。
这时,便见祭司将那半块圣火令与自己的半块对合,立刻严丝合缝地契上。她收起令牌,终是第一次起身,与堂中众人一齐转向西方,左手覆上右肩而拜。同时口中喃喃祷告,这次说的却不再是汉语,江朝欢听不懂,只是仔细瞧着他们动作。
熙熙攘攘的室中,唯有罗姑尧叟仍背对西方而立。
东曦既驾,驱散了夜幕浓浓,山色湖色被映得霞光万道,璀璨如金。每个人的面上都覆了一层稀薄的微光,令他们的神色更为虔诚,愈发有种如梦似幻的光景。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物人之别,只在信仰,或自以为神圣,或被视为肮脏,又有何本质区别?
正如他们所追随的教义与自己所执着的复仇,原无是非对错之分,只是立场注定了他们是敌非友罢了。
交接完毕,两方作别。祭司先行,临走前吩咐道:“上面的人一个不留,这里烧了便是。”
“是,祭司放心。”
众人躬身长拜,列队恭送之中,绿衫飘动,却突然驻足,祭司款款回头,向着江朝欢的方向盈盈一顾。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虽是宛然娇笑,眉目间却散出傲人的英气,那摧人的威势让人全然忽略了她秀气的汉人少女面容,直不敢逼视。显然是自小身处高位养出的气度。
不知她到底是否发现,江朝欢既不敢闪身躲回楼梯后面,也不敢稍动,唯握紧剑鞘,全神以待。良久,祭司却只是娇柔一笑,转身而去。
江朝欢松了一口气,正待离开,却听到:“任…呃…”一声极低的惊呼传来,又即刻被截断。江朝欢一惊,剑已出鞘,横在了来人脖颈之上。
那人云鬓湿濡,眉目间一片焦急,竟是嵇盈风。她愧疚地低头:“…对不起…我…”
未等说完,她的胳膊已被拉住,拽进了隔壁最近的房间。
“楼上出什么事了?”
知道祭司定然听到,时间不多,而嵇盈风绝不是其兄那般自作主张的人,无事不会不听他的话下来,江朝欢急急问道。
“是哥哥,他伤得太重,呻吟之声引来了守卫,结果露出了马脚,我和云迢不得已杀了他们,我怕待会有人上去会发现,想先来问问你怎么办…对不起…”
嵇盈风慌忙解释着,却突然想到适才所见,脸色瞬间煞白,几乎连不成句来:“任…她是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