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门口一声惊叫打破了沉重桎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家不得不从这惊天的隐秘中挣脱,转头看向声源处。
一袭青衣,腰间插着长剑,剑鞘上镶的红玉光华慑人,是顾云天次女、久未现身的顾襄。而她身侧立着的年轻男子,与她相比,却形容枯槁,病骨支离,且并未佩戴兵刃,细看之下,才能看出是半月前才出现在欹湖的幽天护法江朝欢。
就算是第一次见到江朝欢的人,也不由心内一震。他的模样分明已病入膏肓,却怎还来凑热闹?
而认得他的人,却更为震惊。半月前欹湖一役,他还指挥若定,谈笑间将百名好手困于孤岛。至于武功剑法,更是出尘绝世,一力败退水龙吟,即使身为魔教之人他们也不得不折服。可为何短短时日,他竟羸弱衰败至此,好像连每一次呼吸,都在抽离他体内最后一点生机。
然而,他抬头漠然扫过内室,目中并没什么含义,却如数九冰封,威压得众人心跳几乎停滞。再看时,他不过随顾襄走进,便自顾自地拣了角落坐下,仿佛对一室之人都毫无兴趣,又或者身体已经支撑不住长久的站立。
虽然这样,众人却更是戒备森严,心下凛然,只觉今日与魔教冲突已是无可避免。
这边顾襄却全不顾旁人,只死死盯着任瑶岸,咬牙问道:“你说谢酽是……有何证据?焉知不是你丐帮挑拨离间,信口开河?”
已在门口听了半天的顾襄乍闻这消息,自然比旁人联想更多。所谓偷龙转凤,难道是说父亲有一个女儿是和谢酽调换的?
顾柔年岁比她大不少,而她的年纪却与谢酽相同,生辰也只差一周,若真的是偷天换日,那也只能是自己并非父亲所出。
这样的变故,任谁也无法接受,当下唯有一个念头——证明任瑶岸所言不实。而她这番心思,也恰与谢酽不谋而合。
两人皆怒视任瑶岸,待她解释。众口纷纭之中,任瑶岸镇定如故,未曾辨解,却反而转向谢酽,问出一个问题:“谢公子,你第一次见到顾云天是什么时候?”
谢酽虽觉奇怪,却仍答道:“两年前,聚义会那日。”
“那次以及后来与顾云天相见,谢公子可曾中过折红英?”她又问道。
谢酽怔了一下,回:“不曾。”
“那就是了。”任瑶岸随手拈起第一张签文,似在揣摩,又似早有定论:“恕我冒昧,谢公子可否向大家展示百会穴处?”
“这又是何道理?”众人心中暗道。却见谢酽环顾四周,未吭一声,抬手解开发髻,露出头顶百会穴来。
几乎是同时,人群中响起数道惊呼。
“英华浓处百会生”,众人终于明白了这句签文的意思——在谢酽头顶正中,茂密的黑发都遮掩不住的,是绮丽灵动的一朵桃花。
尽管颜色尚浅,但这桃花已初露形迹,枝叶也苍翠繁荣,栩栩如生,一如丹青圣手。
虽看不到自己头顶,但从周围人的反应中,谢酽已然猜到事实。
他拧头看了眼任瑶岸,垂下手来。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他大半面容,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那本就喑哑的声音更为低沉了:“这又说明什么?”
任瑶岸从那朵正在盛开的桃花上移开目光,轻轻说道:“二十年前,顾云天将亲子换去谢家,这是他做下的印记。”
“谢公子,你也很好奇,为什么聚义会上你能从顾云天手中逃脱,临安婚变时,你也是全家唯一生还的人,对吗?”任瑶岸这回没等谢酽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这就是为什么,而且,有两个人,比我更早知道了这一点。”
有脑子灵光的人当即反应了过来,正如任瑶岸接下来所说:“大家都清楚,聚义庄庄主慕容义是魔教洞主,他武功不高,势力平平,唯有财力雄厚,却为何敢背叛顾云天……”
“潜龙堡堡主莫龙,是最早追随慕容义的。为何三庄十二堡倾覆后,顾云天没有管其他人,唯独对潜龙堡穷追不舍,掘地三尺不许人靠近?”
“屡屡当面挑衅魔教,甚至是挑衅顾云天,为何谢公子能安然无恙存活至今?甚至有顾大小姐亲自辅佐,以争丐帮帮主之位?”
……
“够了。”
一声低喝打断了她的话语,谢酽一点一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抑着惊怒到极致的情绪。
“怎么才能证明我不是?”
他甩开嵇盈风相扶的手,一把抽出刀来,目光从沈雁回的脸上逡巡了一圈,最终定在了顾襄和江朝欢身上。
“杀了他们,可以吗?”调转刀背,谢酽扬起头,双目殷红如血,泛起凛冽的杀意。
即使在心神俱摧之中,顾襄仍下意识地挡在江朝欢身前,茫然地抽出剑来,看着顾襄一步一步走近。
他慢慢扬起刀,却听那个令他恨至极点的人悠悠说着:“谢公子,你的折红英已在发作,最好不要擅用内力。”
此言相激之下,谢酽暴喝一声,一刀全力劈下,风声乍破,直取江朝欢心口。
刀势如虹,然而,他自己未做抵御,也没等顾襄反应,却见两把短剑陡然斜出,从两侧架住刀锋,锵然一声,阻去了去势,两个人影登时交缠在一起。
“路白羽!”
看清来人,众人皆惊叫出声。
这场君山会的真正主角;半年以来,牵扯着武林局势的重要人物,竟在此时突然现身。
她果然没死,今日的局面,也果然远远没这么简单。
两人拆解数招,路白羽率先停手,跃开三尺。只见她双手横握短剑,对谢酽扬眸笑道:“谢公子,血脉传承,无可逆转。我理解事出突然,你一时难以接受,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还是别轻易动手为好。”
她每说一句,谢酽手背青筋就愈加凸起,就连顾柔的脸色也阴沉下来。
路白羽却恍若未见,自顾自地从怀中摸出又一颗蜡丸来,笑着说:“仅凭三句歌谣,大家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在下十分佩服。只是,此等大事,自然不能空口无凭,我这些日子追踪许久,终是找到了一些实据。”
说着手指捻动,蜡丸碎裂,其中内容比之前几个多了大半,而落款处更有慕容义的印章和签字。
“这是慕容义管家慕容忠窥探了这个秘密后,偷偷在当铺质押留存的。”路白羽展开信笺,示意众人近前来看:“上面所言,二十年前,慕容义与莫龙上幽云谷朝拜,意外窥破顾云天换子之秘。当时莫龙过于恐惧,慕容义先行打发莫龙回去,却又发现,孟九转带着一个婴儿出了谷,将她埋在谷外的镇龙山。待孟九转走后,慕容义挖出婴儿,发现那是一个女婴,尚还活着。便带走了。”
谢酽心头阴霾浓郁,泛起了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路白羽看向了他,说道:“那女婴左臂三寸处有一块圆形伤疤,且她窒息太久,身体极弱,不仅不能练武,亦有多种弱疾。谢公子,你可认识这样一位女子?”
“……够了。”
“这女婴被慕容义带回聚义庄,对外只说是亲生女儿。而为掩人耳目,又让夫人假怀孕,并在之后将所有近身仆从灭口,甚至连夫人也被他下毒杀死。”
“我说够了。”谢酽大喝出声,只想眼前这一切都即刻消失,连同他那段尽是假意的过去。
路白羽不再继续,任凭众人在震惊之中议论起来。
显然,那个女婴就是慕容褒因。
二十年前,谢桓得子,顾云天得子,慕容义亦得子,又有一个孟九转掺和进来。所能确定的,好像只有谢酽是顾云天所出一件。
众人仿佛明白了,却又分明尚有许多谜团。尽管路白羽就在眼前,却也没人提丐帮帮主一事了。
谢酽业已抢过那信笺,看了又看,他的舌尖、指头,重新泛起麻意,脑中也骤然开始疼痛,那朵桃花开始成型了。
和他一样茫然无措的,还有顾襄。
在一开始,她有所察觉后,下意识地,是回头看江朝欢。
然而,在这个人脸上,并没有一丝一毫和她一样的惊讶。偶然小心地与她对视时,却和昨晚一样,流露出的唯有歉疚与释然。
他,早就知道。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