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乌鸦在尸体旁低低盘旋,将本重归于寂静的山林搅起片许波澜。
嵇无风默默放下了林普正的尸身,狠狠捶了自己几下。顾柔出手太过突然,让他来不及阻拦。虽然他知道,他出来也只是徒然送命而已。
第一次拥有力量的他,却仍然没有改变任何结果。他不甘心……耳边回响起顾柔离开前的指示:她和路白羽去解决琵琶,沈、岳则去对付弹阮之人。
因怕被发现,嵇无风是等他们走了半天才出来,也不敢立刻跟上。此刻纠结该去哪边,明知自己对上这任何一边都无胜算,但想到沈雁回不比顾柔狠绝,还未必立刻下死手,于是决定先追上顾柔她们。
他忍痛放好林普正尸体,便飞身而去。不过半刻,就循声找到。
然而,眼前景象令他又是大吃一惊。
一青一紫两道身影激斗正酣,赫然和不久前岳阳楼中全无差别——是顾柔和任瑶岸!
原来那弹琵琶的,竟是任瑶岸?嵇无风虽然早知任瑶岸就是拜火教祭司,但实在想不到她会和什么教坊联手结成大傩十二仪伏击顾云天。倏然间,他又想起那桑哲便是拜火教神官,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来不及细想,便看到任瑶岸不复当时,已然落了下风。而路白羽在旁观战,并不插手。
阮声已止,琵琶亦停,任瑶岸使一根绿竹杖,勉强应付。树影婆娑,被气脉震地摇摇曳曳,枝叶漏下的月光在细碎地流动,让人目眩神迷。二人比岳阳楼时杀意更重,招招皆是死手。
这一段山林极为陡峭,中间一条沙土小路亘隔开东西两侧,连台阶都没有,就如一条黄绸铺在山岩之间。内息纵横,惹得黄沙滚滚,好像那黄绸在翩然舞动,裹住了里面两人身形。
嵇无风害死任瑶岸的神鹫后,本就心怀愧疚。现在大傩阵破,顾云天无虞,他自然是要帮同在丐帮的任瑶岸的。
于是,他悉心辨看二人身法,指望窥见顾柔破绽。须臾,随顾柔内力到处,任瑶岸脚下岩石炸裂,她疾退数尺,便见顾柔趁势横掌切来,她持棒相迎,轰然一声,沙尘四溢,绿竹杖当即脱手飞出。
折红英又紧随而至,任瑶岸右臂酸麻,不及回护,后倾以避,顾柔却双足一点,纵身翻跃变招,五指直取任瑶岸背心,势不可挡。
眼见任瑶岸就要中招,嵇无风再不犹豫,遽然窜出,接过高高飞出的绿竹杖,横扫一棍,强势袭来的劲力只阻滞了顾柔一瞬,嵇无风便趁机抚掌运力,将绿竹杖使杆子似的猛然勾去,直点顾柔掌心,逼得她不得不撤掌回身,转攻来者。
嵇无风早有准备,见势压下身形,左手平平推出,接下顾柔一掌。
这三招是他盘算许久想出,先是以长白虎豹拳化在棍上,避其锋芒,分化胶着局面,再故意正面迎上,以尽数接来顾柔招式。虽然这一下叫他登时气血翻涌,几乎跌在地上,但已叫她无暇他顾,给任瑶岸赢来喘息之机。
而任瑶岸也极为配合,甚至不等他开口,就闪身而去。
顾柔看着这个屡屡坏她事的人,虽很想结果了他,却没空纠缠,当下两招逼开了他便追了上去。
嵇无风紧随其后,时不时绊住她手脚,二人且战且走,终究是没追上任瑶岸。然而,她也没像嵇无风希望的那样,赶快逃远,竟渐渐走近了那熟悉的射蛟台。
一片狼藉的平台中心已被清理出了一块干净的空地,嵇无风远远一望,竟看到顾云天盘膝而坐,双目紧闭,正在运功。那团黑雾在他眉心又淡了许多,却影影绰绰还能看到,形状也变得像一座双峰小山。
而与刚才情形相反地,这回却是谢酽已醒转过来,立在顾云天身前。他专注地摩挲着手中朴刀,低垂着头,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听到远处动静,蓦地,他一把抽出了刀,双手紧握刀柄,刀刃逆着举起,缓缓逼近顾云天头顶。
顾云天就像无知无觉一般,并不睁眼。而谢酽的神情则越来越茫然、空洞,在那一刻,没人知道支配着他的信念是什么、而他又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
閴寂将一切放大、凝结,甚至时间都停滞在这一刻,直到铛地一声,一条长鞭霍然卷住刀身,甩开了刀刃。
铁器嗡鸣,顾云天却仍合目枯坐,唯有谢酽醒了过来似的,看向出手的顾柔,冷笑了一声。
几乎就在同时,四周陆陆续续亮起了火把,君山与会群雄终于找来了这里。
“……晚了,”任瑶岸被丐帮帮众围在中心,却只是死死盯着顾云天眉心若隐若现的黑山,低声呢喃着:“岱舆化形,生死同命,再也解不开了……”
挡在她身前的嵇无风不解地回头,却见她双目凹陷了进去,整个人比刚才又衰败了不少,而她的目光也从顾云天身上移到了他手中的绿竹杖。
“额……”嵇无风猛地反应过来,忙把绿竹杖一递:“我忘了还你了。”
任瑶岸伸手握住绿竹杖另一端,凝驻片刻,却又将它轻轻放到嵇无风手里。
她慢慢抬起目光,仔细打量,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似的,直到与嵇无风对视上,退后了一步。
“神鹫灭,又复生。一切皆是宿命……”她的神情骤然庄重起来,锋芒尽现:“你明白了吗?”
嵇无风呆了一瞬,刚想问明白什么,却见她已一跃而起,直取路白羽而去。
变起突然,任瑶岸尚未攻到,顾柔却抖动九节鞭,纵身横拦两人中间,把路白羽护在身后。
这一刹那,路白羽好像被电了一下一样,竟转身就要逃开。
然而,她迎面撞上了刚刚赶来的沈雁回。只见顾柔不过回首递了一个眼神,沈雁回便微微点头,关切地扶了路白羽一把。
“弃子永远是弃子。”任瑶岸见状,反而微笑着收手,冷冷凝视着路白羽,道:“你若是今日为自保才出卖我们,也算人之常情,我不会多说一句。但桑哲能比我们来得更早,也是你的手笔吧。”
路白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绝望的神色,再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淡定。只是,她已被沈雁回点中要穴,现在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顾柔回头看了一眼,虽然很想先解决了任瑶岸,但碍于丐帮和嵇无风在侧,绝难一蹴而就。遂一个虚招逼得任瑶岸退开数步,随即右腕轻抖,鞭子竟如蛇信一般舔上谢酽后心。
嵇无风不解她为何突然袭向谢酽,又怕任瑶岸吃亏,忍不住拨开众人,提棍冲了过去。
精钢硬鞭只在铰结处活转,收束之灵动却远胜寻常软鞭,见谢酽一招水龙吟切过,顾柔劲道微变,九节鞭顺势缠上了刀身,死死绞住。
谢酽劲力略松,欲回刃抽刀,谁知顾柔比他更早一步,反加力按下,将刀刃缠得更紧,又即旋身而起,长鞭拧动拖拽,逼得谢酽将全身内力抵在双手之上,才不至脱手。
长鞭刀刃胶缠固结,几乎纠缠到极点,顾柔却猛地泄了所有劲力,鞭子倏然脱刃回撤,极强的惯性之下,谢酽收势不及,疾速扑将前去。
而顾柔收鞭同时,沈雁回已平推一掌,将路白羽稳稳送到谢酽刀下。
一个全身要穴被制,一个冲力无法自控,就这样成为别人蓄谋中的两种角色。已明白自己命运的路白羽五内俱焚,眼睁睁看着刀刃精准地剜向心口,在眼前放大、又放大,直到整个视野中只剩下冰冷的铁。
一切都要结束了,她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刺痛并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