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审视的目光射在江朝欢眼中,让他无缘由地有些烦恶,连带着连叶厌那张脸也不想看了。他转身走上楼,叫“叶厌”继续盯着拜火教的动静。
他只能确定一件事:这个萧思退,早就和他们相识。
如果只是近日见过,他断不可能说出顾襄长高了这种话。像自己这样,和顾襄几乎日日待在一起,是很难察觉到如此细微之变化的。
所以说,萧思退是几个月前、甚至是几年前与他们曾有故旧的什么人?那他身上有时不想掩饰的敌意,是因为当时发生了什么?此人到底是何方人物?把此人留在身边,究竟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起点。甚至更多了几分未知。
而那之后,萧思退却只是老老实实地扮演叶厌的角色,不曾与教中其他人接触。在江朝欢与顾襄轮流照拂顾云天两天后,顾柔也终于回来了。而且,她还带回了鹤松石。
看到棺中宁神而卧的顾云天,顾柔没说什么,与江朝欢下得连云峰。
下山路上,顾柔悠然开口:“今天就是丐帮与拜火教约定交人的日子。我已安排沈师叔在嵇无风身边,随他去西域,你就无需顾虑那边的事了。当年你去过勿吉,还见过孟九转,此番你便与鹤松石一道,去营州继续查探玄隐剑,如何?”
当年淮水之役到底是谁害死父亲,江朝欢当然不会就这样相信顾柔的说辞。个中内情与玄隐剑下落,也的确是他当下最迫切之事。顾柔的安排可谓正中他下怀。
但想到嵇无风神智癫狂之下,只身去西域魔教,怕是危难重重,他又无法不管。然而,终是分身乏术,两边路程背道而驰,他不可能兼顾。好在至少这一路,所有人都不会想嵇无风死,沈雁回更非嗜杀之人。他还有时间。
应下之后,他当晚便带着萧思退,与鹤松石离开了幽云谷。
而他们也了解了前几天惊动了沈雁回前去的,却是无虑派的内乱。
自两年前无虑派掌门梁鉴一自裁后,黄鉴赐继任掌门,而今黄掌门也病重难起。自觉时日无多后,黄鉴赐本欲秘密联系江朝欢,让他把孟梁送回去,继承无虑派。
但他不料梁鉴一昔日首徒蔡隶生出异心,趁此时机动作频频,觊觎掌门之位。
蔡隶拦下了黄鉴赐的密信,封锁消息,解决了弥留之际的黄鉴赐后,迅速自立为主。
本来勿吉天高水远,这些日子江朝欢又自顾不暇,疏于联络,蔡隶若就这样不声不响,至少能瞒住半个月,把位子坐稳。但他偏偏生性毒辣,又多疑谨慎,非要把孟梁除掉才肯彻底放心。
作为当年梁鉴一暗算孟九转的亲历者,蔡隶对他们的关系一清二楚。但孟梁现在的行踪却是他无法掌握的。于是,他派人去中原散布风声,说在无虑山下找到了孟九转遗体。本拟这样,师徒情深的孟梁知道了一定会回来。但没想到的是,孟梁深居幽云谷,消息闭塞,反倒是圣教的探子先一步得知了此事。
而并不知道孟九转遗体于圣教有多重要的蔡隶,这一招可谓惹火上身,竟引来了沈雁回亲来查看。
沈雁回做事一向缜密低调,但这次情势危急,他竟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上山了。
搜遍了整个无虑山,又抓住了蔡隶逼问,并没见孟九转遗体。此时顾柔又召他随嵇无风去西域,便暂且算了。
回程路上,江朝欢一行与沈雁回在营州重逢。沈雁回屏退左右,自中秋后,是第一次与江朝欢单独相谈。
营州天气已比关内凄寒,沈雁回却仍阖目摇着折扇,一如平常。只是向来随和儒雅的他此刻面色似染上了一层薄霜。
肃杀的閴寂蔓延着……终于,他一收折扇,左手伸入袖中,掏出了一摞信笺,轻轻扔在了桌子上,却未说话。
于是,江朝欢很自然地拿起了信纸,一张张看去,神色并无波动--在他意料之内的,是黄鉴赐写给他和孟梁的信。
“孟梁……就是那个跟在二小姐身后的孩子吧。”沈雁回幽幽开口:“其实你隐瞒此事,带回孟梁,甚至与无虑派暗中联络,我都不意外,只是--”
他张开眼,目光拂过江朝欢:“二小姐为什么帮你一至于斯,她不会早就知道自己是孟九转的女儿吧?”
“她不知道。”江朝欢断然答道:“当时确是我利用了二小姐心软,才瞒下了孟梁。”
以顾襄的性格,若真的知道了,是不可能毫无破绽得瞒了两年的。这点二人都心知肚明。沈雁回也只是微偏过头,目光虚虚落在那些他从无虑派里搜到的信笺上,随口问道:“你不为自己辩解两句?”
江朝欢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走在这条路上,半点疏忽,一刻松懈,都会成为刺向自己的最锋利的剑……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挽救的余地,更遑论苍白的解释。
他闭了闭眼,却只反问道:“沈师叔打算怎么办?”
沈雁回皱眉看向他:“这件事教主醒来自有定夺。但现在教中人心不稳,我相信就算大小姐也不会多说什么。你一直运气不错,包括君山那次。”
窗外传来几声悠远的鸦啼,叫人很难不想起君山之夜波折诡谲的阴翳。
“如果当时去勿吉的是沈师叔,”江朝欢放回信纸,突然抬头直视着沈雁回,没来由地说道:“说不定也会这么做……”
沈雁回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却道:“找到孟九转遗体多半是蔡隶编造的。这边你无需再管了,随我去拜火教找大傩十二仪的解法才是当下关键。至于孟梁,你也不要再接触。此事就当过去了。”
“孟梁虽然年幼,但心性极坚。唯有他信任的人才可能让他说出实话。现在无虑派内乱正是一个时机,乘势而为能省去不少功夫。请沈师叔再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从孟梁身上入手,若真能找到孟九转遗体,牵出玄隐剑踪迹,也算将功补过。”
没想到江朝欢竟回绝了,反而还想继续掺和。沈雁回挑了挑眉,有些玩味地问:“若没找到呢?”
江朝欢顿了顿,慢慢卷起了袖子,将右手手腕露了出来--那几近透明的皮肤下,与青色血管交织纠缠的,是无数细若蚕丝的青枝蔓芽。而枝叶中心的淡粉桃花尽管清透的若隐若现,却仍似蕴藉着极大的生命力,一如呼之欲出的待放苞蕾。
“我的命,就系在教主身上。”他自语般笑道。随即看到沈雁回目光凛然,神情莫名地一起身,越过他走到了窗前。
他放下手腕,左手轻轻摩挲着那微微跳动的红英血脉,不知是该庆幸那没有拔除干净的折红英恰在此时重新发作,还是该担心它下一次绽放之时,会不会就真的是自己的死期。
“无虑派的人被我关在营州渡口,一会儿我派人移交给你。还有,无虑山和长白山已被翻了个底,孟九转遗体定有蹊跷。你好好想想,孟九转临死前还做了什么,又有谁可能藏匿他的尸身。这一个月嵇无风还走不出中原,我不希望看到更坏的局面。”
身后,沈雁回的声音仍是那样随和亲切,仿佛儒雅书生的谆谆教诲。江朝欢应下了,正要出去,却听他轻轻嘘了一口气,缓缓开口:
“虽然我看不懂你在做什么,但你现在可以收手了。”沈雁回侧过头,余光落在他的影子上,声音中落下了一分从未有过的凝重意味:“……趁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