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巧瞳孔微微一缩。
再近些,她发现云老太爷处境似乎比她更惨。双腿是齐膝锯断了的,这几乎是没有任何复健的可能。
不过……轮椅对轮椅,残废对残疾,在旁人眼里,真说不上谁最值得同情。
听到响动,云老太爷收回望天的木讷表情,双臂撑着轮椅扶手,勉强坐直身体。
那一瞬间,乔巧感觉老爷子的视线盯上她,犀利得如同噬人的猛兽似。
她还来不及打寒噤,那眼神的凶煞之气又如潮水般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深邃的暗黑。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啊!这一生也不知杀过多少敌人,才能有这种由内向外自然散发的强大戾气。
乔巧垂下眼帘,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打个警示,才自己将轮椅推前一步。
双手合拢,右手握拳,左手掌心向上,两掌相贴在一起。
而后慢慢弯曲身体,头轻微向前低,同时将双手向前伸直,面向云老太爷,呈现出一种虔诚、恭敬的姿态。
“民女乔巧,见过云老太爷!”
这一刻间,云家爷孙,满院子侍从,鸦雀无声。
他们是想过乔巧不能如正常人那般施礼的。
乡下人嘛,又是个女子,还是个残疾。能在轮椅上点个头,欠身,都很不错很懂礼貌了。
却万万料不到,乔巧推金山倒玉柱,行出这样一个标准的习武之人礼仪。
云老太爷狭长的一对凤目,慢慢眯缝在一起,弯成两泓弧度。雪白撒在胸前的美髯,因为骤然提升的情绪,小幅度抖动。
“哈哈哈……”
云老太爷爆发出一阵极其豪迈的大笑声,在众人惊怔的注目中,右手用力击打了轮椅扶手几掌。
“好好,丫头姓乔是不是?能够设计出这种新式轮椅,果然不是一般人!有意思……丫头挺有意思!”
乔巧囧囧,缓缓放下双手,直起腰板。
她能说是因为自己无法鞠躬施礼,也不会古代女子的万福礼,小时武侠片看多了,便学着侠客们抱拳见礼了吗?
没想到歪打正着,合了老爷子心意。
想想也是,云老太爷戎马倥偬大半生,还有什么礼节比抱拳礼更让他感到亲切呢?
“乔丫头,你是怎么想到改造这种轮椅的?”
笑过之后,云老太爷表现得明显对乔巧亲近多了,手指指轮椅的手推圈。
“老夫后半辈子一直坐着轮椅,都没有想到过怎么改变它。”
乔巧迟疑。这当儿再申明设计图是从书上看来的,不妥吧。都收余叔家的一百两银子了。
面上微微热辣:“民女双腿不便,即使有轮椅,无人帮忙,也无法坐上去。民女一天天躺在床上,眼睁睁望着窗外的天色由白昼转为黑夜,又从黑夜转为白昼……”
“那种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感觉……促使民女想尽办法改变现状。”
“没错!”
云老太爷拍扶手椅大声深喟。他太明白乔巧诉说的这种感受了!
乔巧苦笑:“万幸有余叔这种能工巧匠,才能将民女这想法付诸实施。今后有幸能坐上这种轮椅的人,会永远铭记他们的贡献!”
她是打心底感谢余叔。余叔是她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位贵人!
所以她其实是在暗示云老太爷:贵府应该奉为上宾的,实则该是余叔。她受之有愧。
“不错,这把轮椅做工精巧,老夫十分满意!所以,已经奖赏匠人一千两银子了……”
云老太爷略颔首,瞅到乔巧蓦然睁大的眼睛,心里觉得有趣,笑出声来:“但是,老夫觉得更应该感谢的,是这种轮椅的设计者。”
“乔丫头,你的设计,令老夫不再一天天躺在床上,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眼睁睁望着窗外的天色由白昼转为黑夜,又从黑夜转为白昼……”
“爷爷……”
眼见云老太爷眼眶微微泛红,用沉重的语气慢慢重复乔巧先前说过的话,站立一旁的云以墨喉头有些发哽,轻唤一声。
“你们都给老夫滚出去!”
云老太爷陡然暴怒,拳头用力砸向轮扶手:“就像只有老夫能理解乔丫头,除了乔丫头,你们谁又能真正理解老夫?”
“爷爷……”
云以墨难过地低头。
云老太爷嫌弃地瞧他一眼:“老夫不派人捎封信说自己快死了,你和云经武那兔崽子,十天半月都不带回来看老夫一眼!”
“这才回府几日?你那不成器的大哥又蹿没人影了……”
云以墨僵着张脸,不敢还嘴,听凭爷爷劈头盖脸的咆哮和抱怨。
乔巧不知该如何表情才能置身事外,只能可劲低头。心想,果然是家家户户有本难念的经。
好在有外人在,云老太爷最近的心情也的确好了很多,没唠叨几句便摆摆手。
“行了,你带人先退出去,老夫有话想单独和乔丫头聊聊。”
云以墨不敢反驳,投给乔巧一个歉意的眼神,带着侍从麻溜退出院子,还贴心地掩上两道大门。
乔巧倒不怕云老太爷。
怎么说她也是客,再说都两个站不起来的残废,云老太爷还能打她不成。
云老太爷目光炯炯审视着她,她也不卑不亢平淡地予以回视。
“乔丫头,你好像很同情老夫?”
云老太爷没有错过先前乔巧看向他下身的眼光。
乔巧微怔。
这位老爷子……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太过自傲,以致于落魄后造成现在的极度自卑,极度敏感。
如果是穿越前,她多半会认为眼前的,是个喜怒无常的古怪老头儿。
但现在,就像老爷子自己说的,只有经历过日复一日的眼睁睁望着窗外的天色,由白昼转为黑夜,又从黑夜转为白昼……
他们才能互相沟通,互相理解。
乔巧直视着云老太爷,一脸平静:“我同情你?同情你什么?”
“同情你锦衣玉食、仆从如云?而我衣不遮体,食不果腹?”
“同情你万人敬仰,至今为泰源县的守护神,将来甚至会名传千古,万世流芳?而我仅仅是一个乡下农女,被夫家和离的弃妇?”
云老太爷呆了一呆,倏地转怒为喜,拍着轮椅扶手,再度哈哈大笑起来。
“没错!乔丫头,是老夫说错话了。哪里轮得到你来同情我,应该是老夫同情你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