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北域,棉城,两道沟。
这两道沟是个好地方,春末柳絮随风扬,夏日遍野马蹄莲,秋天山麓尽是黄穗,冬临之期还能捕猎野獐黄羊,住在此地绝不愁吃穿。
但百姓居住有先后,各家情况也有差别。王氏与陈氏的先祖是最早定居两道沟的住家户,经年累月下来开荒土地,遍野都是良田。所以两家人开始雇佣一些长工佃户,这些人的到来让王陈二氏更加的富足,演变成了两道沟的大户高门。
北沟梁上平地最显眼的位置坐落着三栋木质楼阁,楼阁周围有七八个小粮仓,这便是北沟大户陈希文的家宅。
古人言: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陈家便是最明显的例子,自陈希文往上八代没有一个识大字的祖宗。而陈希文则不同,年幼时被父亲送入棉城私塾就读,如今也算是两道沟少有的读书人。
今日是陈家的大喜事,四十有二的陈希文穿着压箱底的锦衣长袍,这件丝质的衣物可是陈希文花重金购置,不过由于常年缺乏劳动,身材圆滚走样,再好看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是个肉球儿。
“快!把红布挂上!”
眯眯眼的陈老爷指挥着手下长工在新建楼阁高处挂彩,眼前的这个三层红木楼的落建可是花了陈老爷整整五年积蓄,白花花的一千多两纹银啊!
“爹!真……真好看!”
一位体型与陈希文相当的胖小子,坐在石台上一个劲儿的傻笑。
陈希文看见傻儿子越想越气,忍不住给了他一脚,若不是为了这傻儿子的婚事,陈希文断然不会花重金造新宅。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陈希文的傻儿子便是他这么多年为祸乡里的报应,为了给陈聪说一门好亲事,陈希文可谓是煞费苦心。
这婚嫁之事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在两道沟只有王家的小姐才有资格入陈家门,于是乎陈希文豁出老脸上门求王宗王佐兄弟,但这南沟的二兄弟可都是黑心客,张口便要二十亩良田,而且还要让新妇住红楼,陈希文这次可是出了老血了。
“小四,小六,今天给你俩安排一个好活计,在这新楼住上一晚!明日为你哥迎新妇入门。”
棉城的婚嫁有些说法,少年压床是老一辈传下的规矩,陈希文的两个侄子正好符合条件,不曾婚嫁,又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正好图个吉利。
“好!住新房喽!”…………
是夜,有凉风。
这三层的红木楼少数有二十间房,陈家兄弟入住了临近门侧的一间,约莫到了半夜楼外的风越吹越急,呼啸之声穿梁而过发出不小的动静。
“吱!”
二楼内侧的一间房门不知道什么原因缓缓打开。
“咣当,咣当!”
清晰地下楼声传入陈家二兄弟的耳中,两个少年顿时间大惊失色,这红楼新建根本没有旁人入住。
“四哥,你……听见了吗?”
陈六咽了一口唾沫,说话都带着颤音,用红被褥捂着头顶不敢转头向外看。
“只是风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陈四年龄稍长一些,欲图用合理的解释寻找心理安慰。
“四哥,该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瞎说什么!睡觉!明天早上就好了!”
陈四本来没那么怕,但被弟弟这么一说,心中也打起了鼓,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来红楼了!
“吱!”
兄弟俩的房间门被推开了一寸,一股凉风直灌二人的后脑勺,二人包着被窝瑟瑟发抖。
“咣当,咣当!”
……………………………………………………
第二日清晨,陈家长工连跑带爬的冲入陈希文的卧榻。
“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两个表少爷都死了!”
长工的一句话让陈希文在床上惊起,咪咪眼也瞪开了三分,右手颤颤巍巍的端起床边木案上的茶杯,还未来得及送入口中,便洒在了被褥上。
“快!去请任大少!”
长工应了一声迅速出了家门,向山坡一侧跑走,沿着陡峭的山路一直到了断崖下方。
这断崖与山脉的勾连处有一个天然的石窑洞,洞口并不大,一扇破柴门便可挡住,门前围了一圈枯柴枝当做院落,这斜坡小院地中还放着两个木墩用于招待客人。
“任大少,可在家否?”
两道沟的百姓有一句顺口溜:王宗王佐陈希文,离了任大却不行。这任大少在两道沟颇有名望。
初升的阳光沿着柴门射入石窑洞内,这昏暗的洞穴仅有一丈多高,而且潮湿异常,时不时有水滴沿着石缝流出,这便是任大少爷的家。
窑洞中盛放着几个破瓦罐,一个锅灶台,以及一张用黄杨木支撑的单板草床。
“我勒个去!哪个家伙不要命了?在本少爷的门前吵吵嚷嚷!”
消瘦的身影从木草床上爬起,右手捶打着酸麻的后背,懒洋洋的拉开柴扉门,阳光照射在他的面孔上。
一头散乱的长发,发际有些发黄,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结果,挑剑眉下藏着一双丹凤眼,鼻梁高挺,嘴角上尽是邋遢胡渣,观其年龄应在三十岁左右。
这便是任家大少任舍,两道沟最有名的说客,入沟最辉煌的战绩就是凭借着一张嘴说退了棉城大户于景阳。
记得六年前,于景阳因为药材纠葛问题,领了府上近五百家仆来犯两道沟,王氏兄弟与陈希文束手无策,正值此时,任舍提了两坛劣酒孤身挡在道路中央,凭借着三寸之舌说退了于景阳,而且还将其灌得不省人事,趴在山泉边吐了三五遭。
“咋了?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任舍取了床上的一根黄草,在手中搓了两下,绑住散乱的长发。
“任大少,出大事了!”陈家长工焦急的说道。
任舍听闻脸色一变,双目微微一闭摇头说道:“哎!此事我已知晓,陈家的老母牛产仔并非难事,只是差一味药材,回去告诉陈希文上一次不过是在下一时失手罢了,当然也不能全怪本少,本少让他找一头纯种的老驴,他却给我弄来一头骡子,就算本少有天仙手段也架不住品种误差,这一次就给他一个公道价,三十钱足矣!”
任舍在两道沟的职责多不胜数,说客只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个罢了,至于兽医之流不屑细说。
“死人了!”陈家长工大吼道。
“嗯?走走走!去看个热闹。本少早就告诉过陈希文让他多行善事,他偏是不听,如今出事也只能怪他该遭此劫。”………………
时至晌午,任舍与长工才到了陈家,这可不能怪长工,任舍这家伙遇户便进,这家要一勺凉水,那家讨一杯清茶,最后还弄来两斤腊肉提在手中,真可谓百家的瘟客。
当任舍踏入陈家楼门时嘻笑的表情立即转为悲愤万分,提着手中腊肉死死握住陈希文的双手,眼泪在丹凤眼眶中打旋,声音低沉的开口道:“陈兄长,小弟来迟了!伯母离世小弟也是悲痛万分啊!记得那时候小弟初至两道沟,贫困交加饥饿难耐,全靠伯母收留给一条活路,如今旧人已逝,小弟悲痛万分,任某愿给伯母披麻戴孝,以报当日恩情。”
“哐!”
陈希文尚未来得及说话,内堂的屎尿盆已经甩了出来,陈家老母躺在床上大声叫骂:“挨千刀的任舍,老娘还没死呢!当年就不应该将你这祸害收留在两道沟。”
任舍讪讪一笑道:“误会误会!啊!难道是嫂子!哎!英年早逝啊!”
“滚!任舍你口下留点德吧!陈家的人全让你说死了!”
陈希文已经有小半年没有见过任舍了,这家伙上半年与刘寡妇纠缠不清,在她家住了三个多月,后来刘氏的父亲将他乱棒打出家门,这几日才回了石窑洞,不过这家伙在两道沟待了已有七年,存活本事令人惊叹,每日像野人一样住着潮湿的窑洞,吃着百家的粮食,看其精神面貌还是倍加滋润。
“难道是贤侄吗?这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任舍还是在变相咒骂陈家人,这两道沟的大户没一个良善人,任舍可不会放过此等良机。
“你随我来!”
陈希文早就习惯了任舍的信口胡诌,对他的容忍也比其他人要高一些,毕竟这家伙有些本事。
“伯母,我这腊肉就先挂这了!待会我还取啊!你可不要偷吃啊!这东西油的很,你这瘫痪的身体可得吃些清淡的!”
“哐!”
陈家老母又将痰盂甩了出来,任舍手疾眼快,一步夺门而出。
二人一前一后绕过了四五个粮仓,到达了新建的红楼处,坐在石台上的陈聪看见了任舍,开心的手舞足蹈。
“任大少叔叔!”陈聪一步跳下石台,围着任舍打转。
“陈憨憨!有没有想叔叔啊!”
任舍替陈聪拍打了衣服上的尘土,在整个陈家任舍便是这胖小子,虽然智力欠缺,但胜在善良。
“任叔叔,我好怕呀!今天早上弟弟们都不动了!”陈聪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任舍,进来看!”
陈希文也算是个有胆之人,面色平静的推开红楼,两个侄子的尸体就停放在红楼大厅之中。
任舍安抚了几句陈聪,跟着陈希文到了尸体旁边,这二人死不瞑目,口鼻大张,惊慌定格。
“依你看这是个什么东西?”陈希文问道。
“哼!当初任某早就劝过你,不要在这边缘粮仓建新宅,当年你祖父手下失了阴德,抢了刘家的坟圈盖了粮仓,如今刘家的阴崇不找你才怪!”
任舍抬头环视了一眼红楼的布局,觉得周围环境古亭阴森,而楼梯所向都在背阳地带,若是邪祟动了杀念,想必怨气也不小。
“说吧!多少银两啊?”陈希文不想舍弃这上千两的新宅,决定破财免灾。
“五十两,保你平安无事!”任舍的大少爷是自封的,但手头上的本事可是各家都有见证,他开口一向价格公道。
“成交!不过这次我要在场,确保你没有弄虚作假。”
陈希文已经请任舍办过许多事,对他的性格深有了解,他做事若无监督,定是草草了却,陈希文不想花冤枉钱。
“陈兄长,你这就过分了,任某的看家本事是不传之秘,乃徐天君梦中相传,话说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
“我再加十两!”
“爽快!任某就爱和爽快人做生意!筷子我立,邪祟你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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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文命下人搬来一张上等的木桌,木桌表面打磨的十分光滑,是陈家祖上传下的供奉案台。
立筷,又名问鬼神,在棉城一带十分盛行,无论是头疼脑热,还是阴崇作恶都可用筷子问之,人崇双方以筷子为媒介,达到各自满意条件,便可保家宅平安。
“三只筷子,一碗浆水。”任舍挽起袖口向陈家长工吩咐道。
筷子只需是平常筷子,至于浆水乃是野菜经热水泡制的酸黏汤。
任舍从长工手中接过两物,将三根筷子的两端蘸上浆水,口中神神叨叨的念起话语,随即转动筷子寻找其中的支撑点。
任舍凭借这手绝活骗了不少的钱财吃食,浆水本来就是粘稠物,而三根筷子之间只要找到支撑点,便可以平稳地立在光滑的桌面上,甚至有些穷人家的桌面凹凸不平,轻轻一卡便就稳稳地立住了。
不过今天任大少爷进展的并不顺利,三个筷子已经挪动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支撑点,不知是桌面过于光滑,还是真的有阴崇。
“哐!”
三根筷子倒在了桌面上,陈希文面部越发阴沉,随即开口骂道:“任舍我就知道你在装神弄鬼,你到底有没有本事立筷!”
“陈兄长别急嘛!这事情得慢慢来,也许小弟问的不对,刘家的老祖宗还没出来呢!”
说罢!任舍直接将筷子在浆水中裹了一遍,又将整碗浆水倒在平滑的桌面上,想要轻轻松松的赚下六十两银子。
陈希文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开口质疑道:“任舍!你糊弄鬼呢?我还没有听说哪个立筷靠这种手法黏住!你是不是在耍我?”
“陈兄长此言差矣!非常时期就要用非常手段,也许刘家老祖宗就好这一口浆水呢!”
任舍本来就抱着赚钱的心态而来,至于陈家人的死活就得请有德高士了,反正他是治不了,他只会医活人的心病。
“嘀嗒嘀嗒!”
粘稠的浆水顺着光滑的桌面滴落在脚下木板上,任舍手都搓麻了,还是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呼呼~”
一阵阴风吹过楼阁,原本敞开的楼门突然关闭,这邪祟现身了。
任舍此时哪里还顾得陈兄长,扔掉手中筷子,两步窜到了楼门前,想要逃离此方境界。
可是这阴崇东西的道行不浅,任舍几次拉门都打不开缝隙,甚至后脑越发的阴冷。
“任舍,快想办法啊!”
陈希文圆滚的身体脚步也不慢,瞬间躲到了任舍身后。
“诶呀!非要本少抓你吗?我的手法可重,小心永不超生!”
任舍放弃了逃生的念头,反身大步走到正堂,从地上拿起一根筷子,随手在旁边鱼缸中灌了一滴清水,脚下画圆重重一踏!
筷子随即掉落在圆圈中心,稳稳地立在了木地板上。
一根筷子不靠任何支撑立住,任舍这次真的是要糊弄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