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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兴全备好行头,又回头瞧了小头目一眼,似有所悟,却并不动身。

“怎么了?”小头目不满道。

“给我一件衣。”刘兴全揪了揪身上单薄的青布衣。

小头目左右环顾,指了指一个手下,这名手下一脸络腮胡子,看似凶猛,这会儿却似拨浪鼓一般连连摇头,这天色渐暗,把外袄给了人,夜里岂不是要受冷,万一得伤寒死了咋办。

“嘶,娘的。”小头目忍不住沉声骂了一句,但他也不好支人过甚,自手刃六儿以后,这些手下此时隐然有提防之意。

“那是火光吗。”刘兴全眼眸中如藏萤火,遥指远方那团隐隐红晕悬于黑林之上。

小头目顺他所指望去,心头一跳,只道:“不好,贼军果真追来。”这一片屋舍民宅不少,贼军显是嫌搜起来费时费力,干脆放火烧了精光,居然半点不顾及祸连无辜。

络腮胡子眼眸闪烁不定,愣是不敢转头去看,只紧紧盯住小头目,他怕小头目故技重施,等他转头就突施手段,取了他性命。

余众也不约而同后退了几步,离小头目稍远一些,再转头去瞧那处异样林子,果然红光莹莹,倒不是诈言。遂七嘴八舌惊骇不已。听了众人之言,络腮胡子这才飞快转头一扫,速又回正。

手下们的种种提防作态,小头目明眼洞见,暗暗气恼,脸上却是如常,只佯为不知。

“弟兄们,贼军离我们大约是两三里,他们有马,走大道必死无疑,还一路放火烧过来,又藏不住人,你们说怎么办。”小头目寒声问道。

“刘兴全,你他娘还不去引开追兵,再不走,老子便宰了你。”络腮胡子忽对着刘兴全一脸狰狞喝道。

“要我卖命就给一件衣,不然大伙一起死。”刘兴全有恃无恐,他出身卑微,又素喜攀附权势,长久以来遂养成了察言观色的本事,看出来这些庄丁们都已心慌,多半会起内讧。

小头目低头沉呤一会儿,忽而抬头眼眸中杀意大盛,当面络腮胡子立时大骇,惊恐万状下连连倒退,嘴里“啊啊”的怪叫,他手里虽有利刃,却心知肚明自家厮拼本事不如陈头。

却见小头目反手一刀,劈砍在了刘兴全的脖子上,余众皆惊呆。

这一刀极劲,准头也无可挑剔,刘兴全都没来得及惨呼,口里咕噜冒血,头颅就套拉下去,横抵肩头,身子僵直而倒,噗通一声砸地,就只四肢在抽搐不已。

小头目瞧着地上那颗眼神渐散的头颅冷笑道:“叫你去引开追兵,此乃九死一生,拿命去换家里人一生富贵,你却讨要劳什子衣,必是暗存了叛心。你当我愚笨至此,居然看不出来吗。”

刘兴全仰面而倒时,半硬的身子弄巧砸在一堆枯树枝上,这片林子里本来有许多人家点缀其间,他们因贼乱而逃散,鸟雀又避人惯了,依例也不往此处驻足,如此生灵辟易之处,突兀响声犹显刺耳,屋里的人也听了真切,纷纷出来看个究竟。

小头目不作二话,俯身去翻刘兴全的尸骸,提起那件实草的皮袄布偶,跨背就往外跑了出去。

“谁啊,吓死老子啦。”

“哦,呦呦,这是陈步令。”

“你们看到了吗,他背上那是小主子。”从屋里出来的众人七嘴八舌不休,他们的衣物正置于屋内烤火,此刻还光着身子,仅要害盖了些奇奇怪怪的物件,像什么水瓢子,瓷碗之类。

“娘的,他姓陈的这回有够赏钱,回头就找他请一桌宴席。”眼见那个姓陈的背了小主子跑远,他们却是来不及穿衣,错过了分一杯羹,不免怀嫉于心,纷纷不平恼恨。

“跑的好快啊。”有心窍机敏之人隐隐有些不安,姓陈的背了个人还跑的这般犟急,身后有厉鬼索命似得,念及此,转头扫了一眼来路。

“你们,看。”他顿时神色大变,遥指林外天际。

“跑,跑。”从屋里出来的这些人终于瞧见了林子外那片红晕,不用细想便也了然,贼军居然穷追不放,不给他们活路。

小雀儿望着陈步令跑走,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僵直呆立了许久,待那屋里的人出来闹了一番动静,后又夺命而作鸟兽散。她这才回头去问余众,委委屈屈道:“那什么,谁来救我回家,就赏他大官做。”

“小主子,你快跑吧。”众人面面相觑后,有光面汉子上前来朝她深深作了一揖,劝道。

“我,我认得你,你是我奶娘的小叔子,我,小雀儿是你亲人,别丢下小雀儿。”小雀儿毕竟宗室苗裔,大宅子里耳濡目染,年纪虽幼,却尤知人心,她已然闻出味儿不对,噙泪苦苦哀求道。

“我也是没法子的,贼军就快追上来了,不跑就得死,我这条命自不如你金贵,可谁都不想死。”这光面汉子倒也实在,不因主子年幼而欺之。

“我说贼军都打到这来了,官军多半已经败了,果然大明朝迈不过三百年这道槛。”络腮胡子居然当众口出大逆之言,将周围余众都惊到了,一时络绎吸气声。

“那,你说,咋办。”有迟疑不决者问道。

“今天这个事吧,大伙儿同进同退,一齐投贼,然后引,不不,投义军,然后引义军去灭了老爷满门,可好。”络腮胡子左右疾扫了一眼,未见有不愉之色,心中大定,又道:“想跟我干的,吱个声。”

“铁兄弟,你说的对,我听你的。”

“铁兄弟,我浑身都是水,这样被义军撵上一夜,都不用刀子加身,就给冻死了。”

“是啊,是啊。”

“迟灵学,你待怎样?”如料附和者众,络腮胡子难掩得意,转头对光脸汉子问道。

“我,我当然跟大伙同进退,有啥不可。”光脸汉子无奈道,他虽受朱家的恩重,但是朱家作恶着实满盈,他读了些书,知善恶终有报,此刻暗自思忖万一朱家蒙难,他寻机给主子们收尸敛棺,一一立个坟包,就算勉力报了这份恩情。

“好啊,我就说你小子是聪明人,从不给人添堵。”络腮胡子开怀笑道,这个姓迟的兄长是账房先生,老爷的不二亲信,泼天财宝经他流水般入账,投贼,可分为两种投法,一种是做个小贼卒,莫名其妙就给官军打死,化作一堆露野白骨。另一种便好得多,立下功劳,受赏做个头目,这条才是活路,是故把这个姓迟的拉下水尤其紧要,可经由他说动那位做账房的兄长,给贼军献上朱家两百年累积的财宝。

小雀儿冷冷看着这一幕,眼眸渐渐暗淡,她常听家里长辈诉说贼军凶狠歹毒,食人肉为乐,以她的年纪固然是听不懂何为食人之癖,却不碍深为恐怖。

“小主子,你干嘛不跑呀。”络腮胡子上前来讪笑道,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段麻绳,不停搓揉,眼神中似有戏弄之意。

“我,我是朱家的子孙,我不怕。”小雀儿扬头道,这话虽说的硬气,可眼角依然不争气垂下盈盈泪滴。

“那你就跟着我走吧,哎,小的们也是没有法子,你别往心里去。”络腮胡子见小雀儿值此落难之际,依旧有几分贵人气度,恍惚中似悬凌然不可欺辱的皇家之威,不觉间收敛脾性,恭恭敬敬在前引路。

小雀儿大步迈开,抬眼处,那一片红晕在说话间已然火光燎原,如红霞映面。这瑰丽光景却也不能使小雀儿心中起丝毫涟漪,她只默默的走路,走的很认真,每一步都谨慎的避开污泥,杂草或枯枝,仿佛这样能摆脱厄运。偶尔也忍不住回头去看林子,只盼那位姓陈的壮士返回来救她,惜而皆是失望。

“前面的是什么人,快给我跪下答话。”如飞蛾扑火,终于前面有人喝问,听口气无疑为贼军。小雀儿心头一紧,来不及自怜艾伤,眼前忽而一花,原来是络腮胡子等人都跪下,一排火把呈现在她眼前,火把下是一个个狰狞的面庞,这一刻小雀儿终于是害怕的哭了,她怨恨父母,为何要把她送去县城,本是在府里好好住着,却无端送她进了贼窝。

听到响箭,马背上的张玮心头一喜,忙拉紧缰绳,谓左右道:“好像是抓到朱崽子了,娘的,原来往那边,回去看看。”

后又接连几次响箭,他们跑马从林子里穿梭,须臾之际就到了,余老歪下马越众而出,在一摞子汉子中,又见到小主子,许是受惊,此刻面色灰白,身子筛抖不止,尤显娇弱可怜。

睹此一幕,余老歪心间却是慨然,这位宗室贵女本应注定显赫一生,奈何时运不济,转眼便不得好死呀,原来乱世来了,不独贱民遭殃,谁也逃不过。

“她是吗?”张玮问道。

“是。正是我家的小女主子,名讳不知,但确是姓朱,常换作小雀儿。”余老歪恭恭敬敬回道。

“这,小了点。”张玮蹙眉不已,意兴萧瑟道“这么小的娃儿,没来得及动刑,或已惊吓致死啊。”

“大王不妨就此夜袭镇国将军府,小人愿为内应。”余老歪进言道,他担心夜长梦多,投贼之事若被主子们得知,会连累家里人。故而索性引贼军连夜去屠了镇国将军府,有些事不去作就罢了,一旦做了就只能做绝,最忌犹犹豫豫,当断不断。

“在县城附近吗。”张玮有些心动,他的大军多日围攻临县未果,又恐官军来袭,步了灵武军的后尘,故而疾取小道南下,自断后路奔袭至威县,委实棋出险着,辎重便已匮乏,这才设伏桥边林子,终有所获,些许军粮可支应时日,只是军中兵卒溢多,每日口嚼不算,军粮这种东西那自是多多益善啦。

“大约有半日的行程,三十里路。”余老歪如实做了答。

“三十里路,那就明日去。”张玮稍作沉呤,便有了决断,宗室不能擅自离开封邑,不必急于一时。

“大王可以先不收兵吗,周围还有不少逃散的敌众,不妨顺便拿了,免得他们又回去,给朱家添人手。”余老歪献计道,他听贼头说明日就去攻朱家,心中稍安,这会儿只要把附近逃遁的朱家家丁们都留下,别给他们逃回去,自己投贼的消息就传不进镇国朱老爷的耳中,如此家人便可无虞。

“本县的老朱家修了坞堡吗。”张玮蹙眉问道,朱家宗室向来奇吝财资,罕有存心耗巨款修坞堡的。

“有,有。”余老歪咬牙扯谎了,为了不让朱家家丁们把信带回去,危及家人,他只好行险诓骗。

“那成,继续搜,今夜方圆几里不许见活人。”张玮眼神一凝,下令道。

“大王,你要对我做么事。”忽而,一旁静静窝着的小雀儿开口问道。

“啊?”张玮转身踢了小雀儿一脚,冷笑道:“朱家的,我们一贯煮了吃的,不过似你这般小,也没有多少肉,不值费事,这就送你去见阎王吧。”

“我们朱家驱鞑虏,复河山,有功于天下。”小雀儿犹自不服道。

“狗屁不通,你们老朱家的人猪狗不如,害我祖父性命,就是因为看上了我姨母,就打断了我祖父的腿,使他受辱自尽,破家之仇,几世不忘,哼。”张玮青筋暴起,怒斥道。

“那,坏人作恶,不怪好人,我们朱家好人多,坏人少。”

“哈哈哈。”贼军上下闻言无不笑惨了,小雀儿被这场轰然的笑声唬了一跳,张口瞠目,很是不知所措。

“小丫头,你说话小声些,把人笑死了,造孽哦。”张玮也是笑不直身了,好会儿还回了一句。

“你是我府里的人,我问你,我说错了吗。”小雀儿直勾勾眼望余老歪,惑然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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