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错直说地口沸目赤,捶胸跌足。
以致于最后数句,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将出来的。
如此椎心泣血的叩马而谏,终于换来了天子一声喟然长叹。
“朕何尝不知诸侯恣行,淫侈不轨,贼臣絪子滋起?
又何尝不为此油煎火燎,反复思量应对之策呢?”
天子语气温缓,并无半点疾言厉色,可仍是有股浑然天成的不怒自威徐徐流淌出来。
晁错原本愤慨激昂的情绪,霎时平复了下来。
他起身离席,端正拜下,“臣言语冒犯,望祈恕罪。”
天子转过身看来,晒然一笑:“好了,你就不要在朕跟前装模作样了。”
晁错张嘴欲辩,却被天子压手止住了。
“先帝在时,务农先籍,布德偃兵。
除帑削谤,政简刑清。
交到朕手里的,是一个海清河晏的汉室啊。
削藩——”
天子倒吸了口凉气:“闹不好——
就风云开阖,江山飘摇了啊。”
晁错从天子回肠九转的语气中,敏锐地察觉出了天子心中的天平似乎是有些倾向削藩那一方的。
他不动声色地起身,又抿了口杯中蜜浆,方才好整以暇地望向天子,明知故问地疑惑道:“陛下是担心一旦削藩,可能会逼反诸侯吗?”
天子正来回踱步,闻言微微颔首。
晁错便昂起头来,目光如炬地望向天子:“陛下——
您莫非以为,不削藩,诸侯就不会造反吗?”
天子倏然一震,目光如电,锋芒逼人地笔直刺向晁错。
晁错毫不闪躲,他正颜厉色,再次离席顿首。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
然若诸侯知之,如何会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
如今之势,实则是削之亦反,不削亦反。
削之,其反亟,祸小;
不削,反迟,祸大!”
天子大为震动,喃喃自语般地道:“好一句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啊。”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后,霍然转身,迈步至高大的蟠龙纹铜套彩绘钟架前,执起彩绘撞钟木棒,信手在浮雕错金铭文的青铜编钟上敲击起来。
深沉浑厚的乐音,悠然回荡在皓碧丹柱之间。
天子伴着节拍,忽然亢音高唱起来。
“鸱枭鸱枭,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今此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畜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修修,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这是——
《鸱枭》!
晁错激动不已,攘臂而起。
《鸱枭》为周公旦所作。
彼时周成王少,暂且由周公旦摄政。
纣王之子武庚图谋复国,便与管叔、蔡叔以周公有篡位夺权之心为由,率淮夷而反。
周公乃奉成王命,兴师东伐。
平叛期间,唐叔得异母同颖①之禾,献之成王。
成王以为大吉,乃馈周公,并作《馈禾》。
周公动容,作《嘉禾》回之。
二年后,周公诛管叔,杀武庚,流放蔡叔。
东土以集,周公归报成王,乃为诗贻王,命之曰鸱鸮。
他在诗中借辛勤建巢养育孩子、保护孩子的候鸟之口,把威胁周天子和周室的武庚等人比喻为恶鸟鸱鸮,表达了自己的志虑忠纯之心。
晁错明白,天子心下的天平完全倾向了削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