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兄长胸中墨水哪个都比我实在,要不……我先?”
安德佑这边刚刚出声问罢,却是登时便有人答话。众人拿眼瞧去,竟然是四房老爷安德峰。
自安家罢官以来,各房的老爷们反倒比以往联系更加紧密了许多。原本四房与长房那些芥蒂,早已是越发的淡了。如今四老爷坐在椅上搭话,言语中竟是多了几分自谦之意,笑呵呵地道:
“说起学问,我这个四叔父倒是安家最差的一个,之前在户部运盐管钱,铜臭俗气沾了不少,书本上的功夫可就全撂下啦!今儿抛砖引玉,出个对子让萧公子对上一对,可莫嫌我这做长辈的学问差劲儿啊!”
萧洛辰自然是连称不敢,其他几房老爷眼看这四老爷如今丢了官儿,言行反倒比以前多了几分与人亲近之感,如今都有自嘲戏谑的做派了,亦是齐露微笑。
只听安德峰笑道:
“一双璧人两家亲,三重进门四人考,看的是五丈庭院审新郎,可算难为?”
这本是个应景的数目对,倒也不算甚难。萧洛辰微一思忖,躬身答道:
“十分情缘九处险,八面来风七言巧,比不上六合天地证真心,绝对实诚!”
这上联出得应景,下联对得亦是有感而发。只是这般对子从萧洛辰口中说出,安家的四位老爷却是齐刷刷地不禁莞尔。三老爷安德诚拍着大腿笑骂道:
“你这个京城里头号的混世魔王,为了娶媳妇居然也自夸自赞地说起实诚来了。罢罢罢,我也来出上一联,看看你这新郎官到底对咱们大侄女有多实诚!”
说罢,三老爷安德诚笑着出对道:“谈谈笑笑欢欢喜喜和和美美圆圆满满,总算是得偿所愿?”
这叠字对却比刚刚那数目对难上了三分,用律亦是走得反复叠上叠下的路子,萧洛辰沉吟一下,朗声答道:
“朝朝暮暮年年岁岁生生世世真真切切,定不负明媒正娶!”
三老爷是个爽利人,闻听的萧洛辰话中说得坚定无比,不由得亦是抚掌大笑起来。倒是那边二老爷安德经肚子里墨水虽多,人却有点书呆气太重,萧洛辰之前多有骂文人诋圣贤之举,此刻还真是有难为他一下的心思。思忖了一下才道:
“对联是图个喜气,不过我安家既是诗书传家,今日这大好喜事之上,焉能少了些诗文?我来做篇诗文,且看萧公子应上一首如何?”
说罢,二老爷安德经却是轻声吟道:“吾家小女无限娇,阖府大喜有度聊。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二老爷有心难为一下萧洛辰,这次做得却是一首七言律诗之中最不好写的绝句。只是此时此刻莫说是对一首绝句,便是比这再难千倍万倍之事,萧洛辰也是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接了。耳听这位二老爷说得有些挟促,萧洛辰却是嘻嘻一笑,轻声回道:
“晚辈原本是个武将,如今更已经被皇上逐出门墙,什么事早朝之类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是轮不上了。若说金龟婿晚辈亦不敢自承,只不过盼着大小姐嫁给晚辈之后,能够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过几天逍遥日子便罢,香衾却是万万不敢负的。”
说罢有些道:“登门只为一番亲,有意但求两情印。总思早朝无他事,倒想老婆在我心!”
这首绝句对得格律仗韵无不公整,只是怎么听怎么都有打油诗的味道。能把绝句对成这般模样的,当真也只有萧洛辰这般人了。众人无不哄堂大笑,长房老爷安德佑更是笑着对这位二老爷道:“二弟,萧公子才思敏捷,小小戏谑之意,你也无须往心里去,倒是悠儿嫁得如此文武双全的夫婿,咱们都该替她高兴才是!以后成了一家人,又何须太过狭促?”
二老爷安德经本来也无甚恶意,只不过想着萧洛辰之前一直是士林公敌,情不自禁地便有些难为他的想法罢了。此刻听安德佑如此说,自己也有些觉得不好意思。讪讪地呆了半响,忽然间摇头一笑道:
“罢了罢了,大哥说的是!一直以来,都是弟弟读书读得太死了!今日既有这般喜事,却又掉那穷酸的书袋气作甚?”
这话居然能够从安德经的口中说出来,安家的几房老爷倒是人人高兴。
尤其是身为族长的安德佑,正所谓读书八十载,开悟在一朝。这位二弟迂腐惯了,那书呆气并非一时半刻能化解掉的。今日既是显有所悟,将来未必不能够在学问上收放自如。
父亲安老太爷的官道之术传给了自己,那享誉天下的经史之学,说不定倒能由这位二弟发扬光大。
此刻安德佑心怀大畅,一转眼间却见萧洛辰犹自站在门外笑吟吟地看着院内,心知这是他在等自己出那二道门的最后一题,当下却是微微一笑,对着萧洛辰遥遥地道:“今日听汝之言?”
“他朝观吾之行耳!”
萧洛辰大声回答,他和安德佑与其他人不同,对于如今的种种情势,所知却是远比其他几位老爷多得多。此刻明白人之间说话反而省事,一个随口一句话便是考题,另一个则是心里明白对答如流,问却又似不问,不问亦是什么都问了。彼此间自有默契,安德佑哈哈大笑道:
“好!好一个观吾之行耳,这一扇二道门,你便进来吧!”
萧洛辰大喜间迈步而进,后面自有那顶大花轿相随,旁边亦有三老爷安德诚笑着打趣道:“好好好,这一关便算你又蒙混过来了,不过那请闺房的最后一关可是压轴大戏,若是实在混不过去,便多说几句好话相求,不丢人!”
萧洛辰素知这位三老爷为人直爽,听得他此刻似有提点之意,连忙点头称谢。
花轿和迎亲的大队自然是留在了正厅,自有安家中人引着萧洛辰一个人进了内院,只是抬眼望去之时,却见这里居然静悄悄地四下无人,居中一张太师椅挡在安清悠的闺房门前,一名老者白须飘飘,自有一番举止若定的风采,不是安老太爷亲自压阵又是谁来?
“晚辈萧洛辰,此来特为迎娶大小姐为妻,还望老太爷您手下留情一二!”
眼见着安老太爷亲自坐镇,萧洛辰哪里还敢有半分的怠慢。行礼打躬自不用说,却见那边安老太爷笑嘻嘻、慢悠悠地说道:
“别怕,我老人家不过是个老头子,又不是什么吃人的老虎,你萧洛辰号称胆子比天还大,便是真老虎也未见得吓得住你。今儿个不考你文章诗词,不考你礼教规矩。我只问你一句。”
“敬请老太爷提辖。”萧洛辰话音没等落下,就听安老太爷道:“你到底喜欢我家悠儿什么?”
萧洛辰一怔,喜欢什么?
这句话从古到今不知道被多少人问了多少遍,对于男女感情而言,这可以说是一个最简单而又最难答的问题。萧洛辰看着安老太爷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是思忖良久,终于慢慢地开了腔:
“我喜欢她那种宁死都不向命运服输的劲儿,今日若说大小姐骨子里其实是和晚辈一样,对那些能把人逼死的规矩礼教每每总有反抗之心,不过表现的东西不一样罢了!不知道老太爷您会不会把晚辈轰了出去?”
萧洛辰斟酌再三,最后还是下了狠心直截了当的说了实话。此时此刻,他同样不想留遗憾,更不想在两个人的婚礼上有任何装模作样的假姿态。一言既出,却是陡然抬头看向了安清悠闺房,口中声高叫道:“清悠!我就喜欢你是个疯婆娘!”
迎娶之时直呼未婚妻的闺名,自然是为礼法规矩所不取,更何况当着人家的祖父大人说什么疯婆娘?可是安老太爷到底不是一般人,便这么看着萧洛辰,忽然面露微笑,悄没言声般地说道:
“不错!真男儿自显本色!偷偷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觉得那些礼教规矩都是挺让人不服气的!清悠这孩子和我老头子有那么三分相像,她不服的方式却是把所有的规矩礼数都学到了极致。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其实并没什么不同。有朝一日你若是想通了,不如再来和我聊聊?”
这话居然是安老太爷这等士林泰斗说的?饶是萧洛辰再怎么自恃与众不同,这时候也不禁微微一怔。正待开口相询之时,安老太爷却转过了身去,把手一背再不理他。就这么老步慢迈的优哉游哉地走进了安清悠的房里,竟是连面也不露了。
“我……这应该算是三关都过了吧?”
萧洛辰有点忐忑的低低念叨了一句,碰上老太爷这等泰斗级别的人物,他还真没有十足的把握那实话实说一铺到底是不是赌对了。
便在此时,院内院外却猛地响起了一波又一波的高声呼喊:“大小姐出阁——!”
“大小姐出阁——!”
“大小姐出阁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