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刚刚抵达瑞宁的地界,老远就看见了县委三号车正停在国道边上,不用陈明远吩咐,尹庆宁就稳稳地靠边停下了车子。
几乎同一时刻,三号车地副驾驶门打开,齐登平一溜烟地窜了上来,最后站在车旁边,弯腰透过车窗寒暄道:“陈书记,您可算是回来啦!”
陈明远没多废话,招招手,示意他坐到旁边的空位置。
齐登平应了一声,挥手示意老徐自己开车回去,自个坐到了后座,顺势抬手抹了一下肥脸上的汗液。
陈明远瞥了被汗水浸透的衬衫,低声道:“辛苦你了。”
齐登平忙摇头道:“没事,我这是虚汗,况且比起陈书记在外奔波的辛劳,我这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陈明远告假的借口,只说是有私事,对于领导的私事,这些做下属的,自然是不敢胡乱声张的。
“县里现在情况怎么样?”
“早上市纪委工作组已经正式进驻了,郭记他们正在接待着。”
齐登平缓了口气,补充道:“是庞书记亲自带的队!”
陈明远的剑眉蹙了一下,庞书记就是温海市纪委副书记庞开诚了,陈明远和这人没打过交道,但听说这人搞纪检工作很有一套,他并不会凶神恶煞地审问,而是习惯以旁敲侧击的手段找破绽,一般的违纪干部,在他诡异莫测、拐弯抹角的连续提问下,往往很容易会出现前言不搭后语的逻辑失误,最后大多落了个兵败如山倒。
总之,这位庞书记,是一个擅长言辞、逻辑敏捷的纪检专家!
而且,能出动一个正处级的纪委副书记,也间接表明了市里对此次龙口镇**案的重视程度,更深层次的,这一趟工作组要抓的,可不仅仅只是闵树华这样的小鱼小虾!
想到这里,陈明远忍不住闭眼揉了揉酸涩的太阳穴,连日的奔波,连夜的赶路,一回来还面临这样的烂摊子,心神难免有些不济,嘴上却还是继续询问道:“龙口镇那边如何了?”
“基本已经有定论了。”
齐登平叹了口气,斟酌着道:“举报信上,关于闵树华等镇干部在工业土地转让中收受贿赂的事情,按照目前的消息,确实属实,据郭书记私下透露,那些到龙口镇买地建厂的企业,只要在土地所交上一笔所谓的福利基金,就能买到比市场价便宜两成的土地,有一个企业主就已经坦白自己在龙口镇买地的经过,那人买了大约九十亩的土地,竟然缴纳了约八十万的福利基金……”
至于那些被传唤的客商也不傻,他们知道如果承认了,不仅要负刑事责任,还要补齐少缴的土地款。
很多客商交了福利基金,但是收到的收据可能是所交金额的10%,客商们只要能买到便宜的地,也不管你开多少的收据这样,实际收到的福利基金远远高于了帐面的那部分,而多余的部分自然就流入了以闵树华为首的违纪干部的腰包。
陈明远冷哼道:“狗胆包天!”
齐登平缩了缩脖子,悬心吊胆道:“这些勾当,都是在闵树华的授意下进行的,他也知道靠土地打折来换取金钱是违法的,干脆就以福利的方式分发给镇里的干部,接受福利的干部呢,最后大多免不了被他拖下水,有些人其实也不敢收,但碍于闵树华的淫威,只能先收着,即便偶尔有些立场坚定的干部,也被闵树华以各种理由排挤或者免职了……”
陈明远摇摇头,到此,他已经懒得理会闵树华等违纪干部的死活了,不管他们是不是此次的牺牲品,他们如今也不过是自食恶果罢了!
“镇长周传海呢?”
“他也有收,不过都没动过。”
齐登平压低声音道:“上一次给市纪委的廉政账户匿名汇款20万的人原来就是他,他给庞书记的解释是自己不愿意和闵树华同流合污、坑害国家的利益,之所以会拖到今天才说,只是在暗中搜罗证据、等待时机!”
陈明远笑了,也不知道该说这些人无耻还是无德,明明当了偏偏却还要立牌坊、表贞操!
别人说这些话,陈明远或许还将信将疑,但能跟黄世绅这种大贪官尿到一壶子的角色,又能清廉清白到哪里去呢?没准,那些福利金,他早挥霍得差不多了,临时要出事了,才四处挪腾出这笔钱充作自己的保命符。
再则,这几年跑到县里检举闵树华的人和信函数不胜数,最后大多不了了之,你能相信这背后,没有某些县委领导的庇护?
刘郁离或许会念在旧情上、在公事上支持闵树华,但谈到贪污受贿,又岂能少得了那只笑面虎的助纣为虐!
刘郁离啊刘郁离,为了巩固权势,不断的安插亲信、拉拢盟友,可到头来,却养出了一大群的硕鼠虎豹,反过来要将他咬得鲜血淋漓了,着实可悲又可怜!
县招宾馆307号房,当陈明远赶到的时候,郭福海正和县纪委谢书记两人在过道上闷头抽着烟,一看见陈明远的到来,连忙捻灭烟头迎了上去。
正值风雨飘摇中的瑞宁,现在最需要的,还是这位主心骨!
“人呢?”陈明远心照不宣地朝两人点头,他知道郭福海是肯定会参与调查的,是以从头到尾也没给他打过电话,免的授人以柄。
“在房间里商量着调查工作呢。”
郭福海和谢书记对视了眼,面色严峻道:“今天一早,庞书记已经陆续和我们这些常委都进行了单独谈话,除了龙口镇那摊子的事,谈论的焦点集中在了……刘书记。”
“据说是因为市纪委又收到了许多举报信,都和刘书记有关系。”另一边,谢书记也阴晴不定道:“除了市纪检组,连市电视台也收到了风声,派出了记者来瑞宁明察暗访,调查龙口镇在工业土地出让中的**问题!搅得我们很被动啊!”
陈明远的眼中闪过一阵阴霾。
动作好快!
才短短的一个晚上,这阵阴风就迅速刮向了刘郁离,这一点,更印证了这场风暴,是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
而市台的影响力虽然远不及省级媒体,陈明远却不信没有人默许,市台敢对某个下辖县的政务弊端进行曝光。
看来,梁启茹、熊路涛这些人,是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平定局势!
陈明远也没跟两人多言,独自敲响了房间,不多时,一个年轻人拉开了门,见到陈明远就是一怔,显然他是认得陈明远,忙回头道:“庞书记,是瑞宁县委的陈书记来了。”
“请他进来!”
随着里头的回应,房门被拉开,陈明顺势走了进去。
庞开诚四十多岁,圆脸,秃头,笑起来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面相很随和。
看到这人的第一眼,陈明远就知道,自己又遇到一个老狐狸。
庞开诚热情地请陈明远进房间坐,更愉快的笑道:“早听说瑞宁出了位年青能干的陈书记,只是想不到你看起来这么的年轻俊朗。”
陈明远不卑不亢道:“我也早听说市里有位明察秋毫的庞书记,只是想不到您看起来这么的和蔼亲切。”
庞开诚莞尔一笑,眼中渐渐流露出几分欣赏的意味。
普通干部碰到纪委问话大多早吓得腿软了,况且面临的还是如此凶险莫测的案子,饶是郭福海等久经世故的老油条,刚才谈话的时候也是如履薄冰,惟独陈明远依然能够谈笑风生,可见他的养气功夫精进到了何等层次。
初步印象不错,两人握手寒暄完毕以后,庞开诚就请陈明远在茶几旁坐下,长侧沙发上,坐着几名纪检人员,手里拿着笔记本和笔准备记录。
庞开诚没急着入正题,而是亲自帮陈明远泡了杯茶,笑呵呵地和陈明远聊着瑞宁近来的发展境况,气氛倒是极为宽松。
只是,越是这样,陈明远越是不敢掉以轻心,万一自己的神经被麻痹掉,主动权就真的要拱手让人了!
眼看陈明远的话语一直中规中矩、四平八稳,庞开诚就知道不好糊弄这位政治新贵,便开门见山道:“谈谈郁离书记吧,你怎么看待他的?”
话音刚落,那几名纪检人员这才开始记录。
陈明远琢磨了好一会儿,道:“对一个人的看法都带有主观因素的,这个不大好说吧。”
庞开诚和颜悦色道:“我知道,你和郁离书记在常委会上顶过牛,工作上也有意见分歧,但我相信你会很客观的评价他的,所以你只管说,我嘛,就偏听偏信。”
陈明远笑笑,啜了口茶,言简意赅道:“这么说吧,刘书记在我的心目中可以用两个强字来形容,原则性强,工作能力强。”
庞开诚楞了一下,这个评语可是涵盖了许多内容,对一个干部来说,这两句评语着实是非常了不得的褒奖!
庞开诚的几根手指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似乎在思考他这话的用意,见他脸色坦然、目光清澈,就点点头,又问道:“有人反应,以闵树华为首的龙口镇班子之所以能够以权谋利、并且瞒天过海了这么久,是因为上头有郁离书记的袒护,你是怎么看的?”
陈明远的笑容不减反增,道:“庞书记,现在应该不兴再搞连坐了吧,如果因为某些干部的违法乱纪,就要对提拔过他、和他合作过的官员牵连彻查,那这岂不是一棍子打翻一船的人嘛!”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对于龙口镇的案子,县里一直是由郭书记他们在负责,我实在不清楚,就不方便多发表意见了,不过我听闻在龙口镇,还是有许多立场坚定的干部,敢于披露揭发违法乱纪的现象,有些人固然收受了那些福利金,但那无非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权宜之计,我当然也知道市里必定会有公允的处理方案,只希望庞书记能始终目光如炬、不被外界的流言蜚语所干扰!”
庞开诚扬了一下眉头,笑着颔首道:“这点你放心,我办案,向来不会冤枉半个好人,只要这些干部能及时主动的上缴不法所得、提供线索证词,市里一定会酌情处理的!”顿了顿,又问:“那郁离书记喜欢背后打小报告整人呢?听说你可是受害者。”
陈明远就笑了,无奈摇头道:“我和郁离书记有时候工作上是有不同意见,但那是因为工作方式方法不同,都是一心为了工作,私下我们还是保持着良好的同志关系的,而且我们的意见分歧很公开,碰头会解决不了的话,就上常委会,民主集中制嘛,意见有分歧,可以促使我们多角度考虑问题,工作会作得更圆满,这是好事啊!”
末了,他信誓旦旦道:“庞书记,他不糊涂啊!”
庞开诚深深看了陈明远一眼,旋即拿起了茶杯埋头喝了口,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重新洋溢出平和的笑容,伸出手:“郁离书记能有你这样的同志搭班子,是他的福气,也是瑞宁的福气,就说到这吧,谢谢陈书记的配合,我们的谈话内容还请你保密。”
陈明远微微点头。
回到县委大院,果然和齐登平说的一样,院子里弥漫着不安躁动的气氛,举目望去,能看到许多干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目光不时瞥向那象征瑞宁最高权力的办公室。
想来,这些人都或多或少预感到,瑞宁又要大变天了!
陈明远没多理会,径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待方想泡上茶水以后,就挥手让他先出去,独自一人抽烟默默思量着。
龙口镇的**事件,只是导火索,接下来的一系列变故,从种种迹象看,无疑是有只手在背后操控,这只手,和沐佳音所说的一样,其志不小啊,刘郁离和杜启然都在它的打击范围,唯独放过了风头很劲的自己,或许是,这只手,也不想碰触自己身后那令人胆颤的势力吧。
毋庸置疑,温海的博弈斗争,已经彻底波及到了瑞宁,动刘郁离的醉翁之意,最终指向的正是市委书记杜启然了!
打击刘郁离和杜启然,无疑会引起瑞宁乃至温海官场巨大的震荡,不管刘郁离和杜启然谁会倒下,都会将对方也一起拖进泥潭,进而又牵连出一大群的干部,到那时候,梁启茹、熊路涛大可以施行那套‘顺者昌逆者亡’的扩权策略,借机篡夺瑞宁经济高速发展带来的收益!
说实话,陈明远不愿意轻易介入这些权谋斗争,他在意的是瑞宁一直以来的高速发展势头,有可能会被这场风暴破坏殆尽,更进一步的说,现在的瑞宁班子作为省南经济腾飞奠基人的地位也会荡然无存!
有鉴于此,陈明远深知在这个人事即将变动的当口,他必须保住刘郁离,保住瑞宁班子的稳定,如此才可以将自己想好的棋一步步摆下去。
想起临别前,沐佳音叮嘱自己的忠告,陈明远的思路也渐渐清晰了,一根烟抽完,已然有了主意。
按兵不动、合纵连横!
既然熊路涛和梁启茹遥相呼应着围剿大计,自己也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于是,拧灭了烟头以后,陈明远立刻拨通了市委副书记罗凯的电话,寒暄了几句,将话引入正题,“听说,市电视台派了记者来瑞宁调查龙口镇的事情?”
到了节骨眼,罗凯终于显现了他圆滑且现实的本性了,含糊道:“这件事我实在不怎么清楚,市台的工作,一直都是宣传部在管,我这个分管意识形态的副书记,不过就是在大体方针上大致做一下引导指示……”
陈明远冷笑不已,他早知道罗凯会是这副态度了,不管这起风暴,他有没有和梁启茹合谋,但无疑,他是很乐意看到局面继续这样发展下去的。
梁启茹仇视着杜启然,罗凯何尝又没有这些心思呢,想他当初空降来瑞宁任副书记,却只被分配到意识形态的工作,对于曾经的省府头号大秘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
温海市的权力格局,跟瑞宁县有些相似,身为党委的副手,罗凯却跟刘郁离这位正手始终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杜启然的强势固执,让罗凯做起事来总是牵手掣肘,对此,罗凯早已是牢骚满腹了。
现在这把火有可能由刘郁离烧到杜启然的身上,罗凯又怎么会错过这个火中取栗的良机呢,眼下,估计正急着操控舆论,煽风点火吧!
当然,罗凯也不会傻到把话说死,随即话锋一转,道:“不过,回头我可以帮忙打听一下,让他们尽量多考虑舆论的影响和案件的侦办,有选择性的报道……”
既然罗凯抛出了交易的意思,陈明远也不客套,笑道:“那就有劳罗哥了,也希望市里多多关照瑞宁这来之不易的景况,等此间事了,必当有重谢!”
果然,罗凯沉默了一会,笑音陡然又高亢了几分,和蔼可亲道:“跟我还客气什么,你来温海的第一天,我就说了,大家同出一门,在这里理应齐心协力、互助互益嘛,这件小事,就包在我的身上了,保证不会让你们瑞宁班子脸上无光!”
陈明远笑了笑,连半句的废话都没有,就挂了电话。
罗凯是极为现实的‘官场生意人’,只要自己给足了利益,他自然会效犬庐劳,至于那些虚情假意的套近乎,就没必要多扯了。凯何尝又没有这些心思呢,想他当初空降来瑞宁任副书记,却只被分配到意识形态的工作,对于曾经的省府头号大秘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
温海市的权力格局,跟瑞宁县有些相似,身为党委的副手,罗凯却跟刘郁离这位正手始终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杜启然的强势固执,让罗凯做起事来总是牵手掣肘,对此,罗凯早已是牢骚满腹了。
现在这把火有可能由刘郁离烧到杜启然的身上,罗凯又怎么会错过这个火中取栗的良机呢,眼下,估计正急着操控舆论,煽风点火吧!
当然,罗凯也不会傻到把话说死,随即话锋一转,道:“不过,回头我可以帮忙打听一下,让他们尽量多考虑舆论的影响和案件的侦办,有选择性的报道……”
既然罗凯抛出了交易的意思,陈明远也不客套,笑道:“那就有劳罗哥了,也希望市里多多关照瑞宁这来之不易的景况,等此间事了,必当有重谢!”
果然,罗凯沉默了一会,笑音陡然又高亢了几分,和蔼可亲道:“跟我还客气什么,你来温海的第一天,我就说了,大家同出一门,在这里理应齐心协力、互助互益嘛,这件小事,就包在我的身上了,保证不会让你们瑞宁班子脸上无光!”
陈明远笑了笑,连半句的废话都没有,就挂了电话。
罗凯是极为现实的‘官场生意人’,只要自己给足了利益,他自然会效犬庐劳,至于那些虚情假意的套近乎,就没必要多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