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已经过去,天地间被晨曦的光芒笼罩,清明透彻中,又带了点点阳光的暖意。
那少女明明浑身邋遢,但这一刻,那双眸子却是亮的惊人,甚至将这朝阳光辉都比了下去。
殷述的唇角不自觉的勾起一个弧度,同样意气风发,扬眉道:“有什么不敢的!”
他都不问是什么事?
宋楚兮倒是一愣,这时候,院子外面刚出去了一会儿的何鹏就匆匆折了回来,禀报道:“殿下,四小姐,外面有衙门的人求见。”
殷述是皇子,又是亲王,知道他来了大郓城,府衙的人自然要诚惶诚恐的登门拜谒。
宋楚兮抬眸看朝何鹏看过去一眼,刚要说话,殷述就先举步往外走,“我出去见吧。”
这里是宋家的地方,而且现在宋楚兮这里也都还乱着,借给他招待客人也不方便。
殷述带了何旭直接往大门口的方向走去。
宋楚兮从后面看着他的背影,那少年款步而行的一个背影沐浴在阳光下,哪怕此刻看不到他脸上明朗的表情,也会给人一种充满阳光温暖的感觉。
这个幼年时候就总是顽皮的熊孩子,不知不觉中已然逐渐成长起来,渐渐地长成了清风霁月的朗朗少年。
这天下虽然许多污浊不堪的东西,但也总有一些生命是向着阳光生长的。
宋楚兮心底的阴霾,总算是有了一瞬间消散的痕迹。
“四小姐?”何鹏见他走神,就试着叫了她一声。
“哦!”宋楚兮赶忙收摄心神,抬头朝他看过去道:“前后们的守卫先别叫他们撤,我去去就来。”
“是!”何鹏也不多问,只顺从的应了。
宋楚兮从前院出来,先回秋水榭简单的清洗了一下,换了身衣裳,然后就转身去了二夫人的院子。
昨夜那么大的动静,二夫人等人都是彻夜未眠,后来宋楚兮带人杀回来,又将整座宅子全面封锁,她这边也有些惶惶不安,特别是在宋承柏把宋楚兮要将府邸之内的所有人手全面清洗的消息带回来之后,这边所有人的心都悬起来了。
“老爷,夫人,四小姐来了!”钱妈妈赶紧推门进来通禀。
话音未落,宋楚兮已经举步走了进来。
回房之后,宋楚兮就随手翻出一件素色的样式简便的衣裙换上了,此时身上全无装饰负累,眉眼冷峻,一眼看去,居然是给人一种很英气的感觉。
屋子里的二夫人等人齐齐抬头看过来。
逆着屋子外面的阳光,这少女脸上洋溢的光彩更是灼目动人。
“楚兮,柏儿说你把你叔公他们都请来了?你——”宋亚儒紧张的赶紧起身问道。
“没什么事了,我已经让人送了他们出府了。”宋楚兮道,也不多做解释。
她径自走进门来,只看向了宋承柏道:“想必我之前让二哥哥传给你们的话,叔父和二婶也都做好了安排,但凡是你们觉得信得过的人,我都不会动,名单给我吧。”
她伸了手出来。
宋亚儒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话,但犹豫之下最终也只是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二夫人叹一口气,将桌上放着的一叠纸张递过去,却还是忍不住道:“兮儿,咱们这宅子大,服侍的奴才人也多,现在这里也没有异心的人在了,真的有必要——”
宋楚兮这大张旗鼓的清洗,对整个宋家来说是要伤筋动骨的,且不说她要怎么处置原来的那些人,只将这些人都打发了,一时半会儿的,又哪里找来那么多的人手替换?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治家不也是一样的道理吗?一切都最忌妇人之仁。”宋楚兮道,将那三张纸的名单大致的翻了一遍,然后就转身往外走,“有用的人也是贵精不贵多的,叔父和二婶你们若是于心不忍,那就继续关门躲清静吧,中午之后再出来好了。”
说话间她已经举步跨过了门槛。
宋亚儒自知自己人微言轻,并且他也不知道在宋楚琪和宋立那些人的事情上宋楚兮到底是如何处置的,但是此刻,他的心里却有一个疑团。
“楚兮!”宋亚儒突然追上前去一步,一咬牙问道:“那个楚琪的身份——”
就只从宋楚琪不敢进京参加朝贺庆典这件事上,但凡是对此种形势能够看的差不多的人就都能推断出这其中有猫腻。
宋楚兮的脚步顿住,唇角弯了弯。
她回转神来,面上带着淡淡的疏离的笑容道:“从今以后,宋家再也没有宋楚琪这个人了,宋家的嫡长女和三房的所有人,都再也不会在大郓城里出现了。至于叔父你们,也实在不需要再多提及了,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
说完,转身就举步走了出去。
*
端木家。
长城将头天夜里宋家发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说了。
端木岐一直一语不发的站在窗户前面,从深夜一直到清晨,已经足足站了两个时辰了,居然都一动不动。
长城偷偷的侧目去看他脸上表情。
这时候却是没骨头一样大大咧咧坐在案后的端木棠开了口,欷歔道:“你是说宋家死人了?”
“是!”长城道,还是忍不住偷偷的拿眼角的余光去瞄端木岐,“宋立那些人出来的时候,和他们一起的一位长老是被抬出来的,那几个人的脸色都不好,出了宋府的门就匆匆的各自回家了,然后再就没了动静,想必是四小姐用了什么手段将他们全部给震慑住了吧。”
端木棠听了这话,反而是听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一样,洋洋洒洒的就给笑了出来,冲着端木岐的背影努努嘴道:“你别说,那个丫头的性子和你之间还真是蛮像的,手段都是出了名的黑,杀人放火全都当做理所当然啊?”
端木岐并不理他,他却也不在意。
长城受不得这屋子里诡异的气氛,端木棠扛得住端木岐这样的态度,他可不行,见他一直没什么吩咐,转身就退了出去。
不过他这一走,倒也没多一会儿就又重新转了回来。
端木棠饶有兴致的一挑眉,“又怎么了?”
“宋家的宅子里,打发出来了一些人。”长城道,倒是委婉的没有一次把话说的太直白,但是脸上表情很有些古怪的顿了一下,然后才又继续道:“还有一些,是被直接拉出来送去了城外的乱葬岗。”
被发卖出去的,大都是些离着各主子老远的下等奴婢仆从,而那些三房和老夫人当年院子里的还有被宋楚琪收为羽翼的人,则是全部被处置掉了。
宋家是豪门大户,府里奴仆人数众多,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人在仓促之间就这么大规模的大换血的。
着是端木棠听了这话也不由的微微变了脸色,拧眉道:“一共送出来多少人?”
“被发卖的和被处置了的加起来,绝对不止百人,具体的人数暂时这边还不好统计,但是看样子四小姐这次是直接下了狠手,是要将整个宋家的内外的人手全部更换一遍了。”长城道。因为端木岐自始至终的没有表态,他等了片刻,就又继续说道:“用的都是康王带来的人,整个宋家的人被她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中途什么岔子也没出。”
因为殷述的突然到来,这件事的性质就又整个变了。
这会儿不仅是长城,就是端木棠也忍不住带了几分小心的去看端木岐的反应。
可是端木岐就只是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半晌,忽而问道:“月底进京需要准备的行头都准备好了吗?”
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开口问这个,长城是愣了一下才回道:“已经差不多了。”
“嗯!”端木岐颔首,又嘱咐了一遍,“盯着点,那边的东西一定要提前准备好。”
“是,属下明白。”长城心里嘀咕不已,面上只顺从的应了,然后转身退了出去。
端木棠也站起身,从桌子后面绕过来,想了想,还是走到端木岐的身边,正色道:“本来宋家那边的事情根本就算不得问题,可是现在那个丫头接管了宋家,这事情反而是要不好办了吧?”
宋楚兮这个丫头,亦正亦邪,是绝对控制不住的角色。
“至少现在利益一致,一时半刻的,她的存在,和我们没冲突。”端木岐终于开了口,那语气却是极其冷淡的,“至于其他的事,现在要说都还早呢。”
他们端木家和宋家之间的纠葛,最起码到目前为止还构不成任何的威胁,毕竟——
有许多的事,宋楚兮都不可能知道,更无从追究。
端木棠明白他的意思,但却明显还是不放心,只神色忧虑的看着他道:“可是那宋楚琪始终下落不明,这也是个麻烦,如果她是死了倒也还好,如若不然——你确定她那边也没抓着什么证据把柄吗?”
真要说起来,就连宋太后都不足为据,偏偏是那个宋楚琪,行踪不明又生死未定。那个女人从来都精明强势,有些事情,宋太后没有亲身经历或许不会多想,但宋楚琪那里——
端木岐的神色微凉,倒也不见什么明显的情绪变化,只侧目看了端木棠一眼道:“以后你也少往我这里跑吧。”
在外人看来,他们两个目前可应该是死敌的,就算端木棠来的隐秘,也虽然这宅子内外都是端木岐的人,但是也总要以防万一的。
“我知道的。”端木棠点点头,便就有些兴致缺缺了起来,晃悠着出了门。
跨过门槛之后,他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就又回头看了眼道:“对了,主院那边那老太婆——”
今天一早老夫人那边的程妈妈就过来禀报,说岳青阳的尸体被带回来,老夫人看过之后就晕死了过去,然后再醒过来之后就又哭又笑,被什么东西魇着了一样。
大夫人过去看了,只说她是郁结于心,一时想不开就得了失心疯了。
端木棠会问这话,明显是对老夫人这病情有所怀疑的。
端木岐闻言,唇角就勾起一抹冰凉的冷笑道:“随便她是真疯还是装疯,放着她在那里就好,你不要管,反正她也不会做什么的,反而一旦是他现在没了,恐怕还要惹人怀疑,来坏我的事。”
从某些人的角度上来看,老夫人和他还是亲祖孙,是连成一气的,如果老夫人突然没了,对他而言也是个麻烦。
“我知道了,放心吧,我会叫人看着她的。”端木棠点点头,这才举步继续走了出去。
*
虽然殷述千里奔赴南塘的目的就是为了宋楚兮的,这一点昭然若揭,但是他在南塘期间却并没有以宋家的客人自居,宋楚兮那边的事情了结之后,他就带着自己的随从住到了衙门给安排的别院里去。
这段时间,宋府之内天翻地覆,宋楚兮将所有的下人都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大换血,用了小半个月的时间,重新更换了府中所有的仆从。
而这一次变更之后,她尽量压缩了仆役的人数,反而花费重金聘了一批武师,将护院的阵容壮大了近一倍。
宋立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从头到尾都听之任之,并没有插手此间诸事。
城门外纵火一事的风声很快过去,十一月下旬,端木家进京参加新年朝贺的队伍就要启程北上了。
这天他走的依是北城门,一大早,端木家庞大的车队就从内城方向出来,因为携带的行李众多,待到冗长的队伍全部从城门口通过,已经是日上三竿。
“少主——”留在最后面断后的长城突然策马过来,凑近他身边提醒道:“您看那边!”
端木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内城的方向同样的声势浩大,又有一队人马行来,却是殷述带来大郓城的府兵。
殷述是皇子,自然被朝廷官员视为上宾,整个衙门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官员几乎倾巢出动,一起前来送行。
那少年一身抢眼的红袍,坐在马背上容光焕发,十分的夺人眼球。
而端木岐这一眼看过去,最先看到的却是与他同行的那个穿着素色衣裙的女子。
大概是因为家中才刚办了丧事的缘故,宋楚兮最近的穿衣都比较素净,一身简便的衣裙,也不佩戴首饰,虽然一眼看去是个女子的扮相,却会给人一种男子一般英气逼人的感觉。
彼时她正薄唇微抿,策马走在殷述的身后,被一众的官员拥簇着,几乎连存在感都要被淹没了。
但是很奇怪的,端木岐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还是飞快的捕捉到了她的存在。
“哟!端木家主!”殷述不经意的一抬眸,像是突然发现端木家的人今天出城一样,人家就飞快的打马迎上去,笑道:“本王提前也没打听,原来你们端木家的车队也是今天北上的。”
端木岐的唇角带着仿佛浑然天成的一抹笑,姿容绝艳,淡淡说道:“是啊,我也没想到康王殿下会选在今天启程,看来今天的黄历好,大家都赶一块儿了。”
“端木家主!”随行而来的官员纷纷打招呼。
端木岐略一颔首,算是回了礼,然后就好整以暇的再度抬眸看向了殷述。
殷述脸上表情随意自在,露齿一笑道:“我难得出京一趟,路上还要顺路赏景,走的要慢些,就不好拖累端木家主你们的行程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准备结伴而行了。
端木岐也不勉强,笑道:“那便罢了,今天我先行一步,来日方长,咱们京城再见吧。”
言罢,果断的调转马头。
殷述也不和那些官员过分寒暄,只扭头对何鹏道:“端木家的车队也今天上路,管道拥挤,吩咐对我,我们从右边的岔路走吧,我记得前面那石林镇有位有名的石雕师傅,刚好本王去见见,让他顺手给雕枚印章也行。”
因为年纪不大,所以殷述一直没有参与理政,他贪玩胡闹的性子也是众人皆知的。
一众的官员也不觉得怎样。
何鹏打了个手势,队伍就改道而行,朝右侧的一条岔路上行进。
端木家的车队往北,殷述宋楚兮一行往东,两队人马,在城门口会聚,然后分道扬镳,各自高举着旌旗,一路旖旎而行。
天空中烈阳万丈的进光洒下,冬日里萧条一片的旷野上,如是两条游龙,分向了两边各自游离而去。
*
塞上。军中。
宋承泽坐在书案后头翻阅战报,外面他的贴身侍卫就掀开毡门走了进来,“大公子!”
“怎么?是大郓城那边又有动静了?”宋承泽头也不抬的淡淡问道。
这帐子里面的光线昏暗,因为是在夜里,他的发丝披散下来,泼墨一般,那浓烈的色彩越发衬的脸颊的肤色雪白,再有那双唇妖艳,染血了一般,整个人看上去更有种阴柔的叫人不敢直视的瑰丽之美。
那随从微微低垂了眼眸,“端木家的人已经启程进京了,那边倒是一路循规蹈矩,没什么特殊的状况发生,反倒是康王和四小姐那一支队伍,从石林镇兜了一圈出来就走走停停,一直不紧不慢的,倒是专门挑了精致好的地方取道,路程上走的有些乱,一时半刻反而也倒是看不出太明显的迹象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她能做什么?铁定就是冲着我来的了。”宋承泽漫步尽心的冷笑了一声,将手里的一封信函往桌上一扔。
他的身子往后一靠,单手撑了额头靠在睡榻上,唇角挂了一抹明显自嘲的弧度。
“上回的事,她就算怀疑到您了,也就算她再如何的下了狠心了,可那康王的手里,所有人整合起来,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不到三百人的阵容,他们能翻起什么大的风浪来?”那随从说道。
宋承泽这里人多势众,宋楚兮和殷述那俩毛孩子,如果真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找上门来,那也明摆着只能送死的。
“是啊,那个丫头,总不会以卵击石,这么最不量力的。”宋承泽深有同感的叹了口气,“可是现在,我也的确是摸不准这丫头的脉了,她是冲着我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她到底会出什么招呢?就像是你说的,就凭殷述手里的那几百人,她还能翻出个大天去不成?”
宋楚兮那个丫头的心机深沉,而且明摆着宋家那个所谓的宋楚琪就是她自己推出来的替死鬼,现在说她是恼羞成怒不顾生死了?鬼才相信!
那个丫头现在绝对是在筹谋着什么事的,可就凭殷述的那点人,她又能做什么呢?
宋承泽这会儿是百思不解的,想着毫无头绪,心烦意乱之余,眉头就皱的越发紧了。
“大公子,说句不中听的话,既然您和四小姐已经注定了不能共存了,现在何不先下手为强呢?”那随从试着说道。
宋楚兮一个一个将他们三房的所有人都屠戮干净了,这比血仇,是根本就不可能有机会化解的。
不死不休,这是一定的,只是——
宋承泽闻言,便是冷然的一勾唇角,却是沉吟一声道:“殷述出京有多久了?”
“啊?”随从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却也还是下意识的脱口回道:“已经一个多月了,不过眼下年关将近,康王是特定会赶在年关之前回京的。”
“那不就得了!”宋承泽冷笑,“他堂堂一个亲王,点齐了阖府上下所有的兵力一路奔袭,直接杀到了南塘。要知道,南塘大郓城里各大世家的事情,朝廷是从来都置身事外,绝对不会随意插手的,就算他出京的时候皇上不知道他的意图,可他但凡是在大郓城里现身了,这个消息,就算他自己不报,当地官府也一定以最快的速度回禀给朝廷知道。他做了这样的事情,明明已经坏了规矩,可是他在南塘滞留了足有一月之久,这其间朝廷皇帝那边却是一语不发,居然都没有降旨传召他回去?你说着是什么意思?”
朝廷八百里加急的奏报,有三四天就能送抵京城,如果皇帝真的恼了殷述的作为,早就该把他叫回去了,可是现在却是纵容他在大郓城里一流就是一个月?这说明了什么?
“您是说皇上故意没有处理此事?他是有意纵容康王殿下在大郓城滞留的?”随从试着估测他的意思。
“明知道康当是和那个丫头一个鼻孔出气的,也明知道康王此行参与了南塘世家之中的家务事,可是朝廷方面却一点表示也没有?这已经不能说是纵容了,或者更确切的说——”宋承泽说着,突然睁开眼,那眼底有幽暗的冷光一闪而逝,“朝廷和咱们的皇帝陛下是支持他那样做的,并且还想鼓励他继续做下去。”
“啊?”那随从大惊失色,心思慌乱的左右想了想,却只觉得难以理解,“这是什么意思?明知道康王和宋四小姐要对您不利,皇上这难道是要支持他们对您下手吗?”
“宋家的兵权,落在谁的手里他都不放心。他一直留着宋家,就是为了制衡端木氏的,但是眼见着端木氏的声势已经不是区区一个宋家能制衡的住的了,现在再留着兵权在宋家人的手里,那就等同于鸡肋,用处不大。朝廷方面如果主动下旨从我手上收回兵权,那是他做皇帝的薄情寡义,可如果是楚兮不懂事,为了泄私愤而强行出手的话,此事就又另当别论了。”宋承泽道。
他的语气很平静,并不见怎么样的愤怒,说着就整理起袍子站起来,走到旁边的窗户前,掀开挡在上面的毡布。
这塞上冬日里的天日森寒,被封强烈,乱风冲进来,将他的发丝整个卷起,映衬着他脸上冰凉的神色,很有些骇人。
这一刻,他那面上表情冷极了。
也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被他那表情吓到了,那随从心里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
然后下一刻,宋承泽就又吐了口气道:“宋家已经没什么用处了,是到了要卸磨杀驴的时候了。以前楚兮和端木岐连成一气,朝廷不放心将这部分兵权落到她的手里,毕竟她一个女子,不具备掌握兵权的能力,可是现在她和端木岐之间疑似翻了脸,又倒向了康王。这会儿一旦他们把我拉下马,朝廷再提携了她,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派人来接管这十万私兵了。”
宋楚兮倒向了殷述,那就等于是倒向了朝廷。
这个时候,皇帝选择支持她上位,而且作为一个女子,她要置身朝局之中,肯定是只能听从摆布的。
兵权名义上还是宋家的,但是实际上却要被皇帝派人接管了,皇帝的这个如意算盘,打的也是够响的了。
那随从听的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冷,不可意思道:“那如果真是皇上动了杀心的话,那大公子您——”
皇帝要纵容宋楚兮和殷述来对付他,胳膊扭不过大腿,这件事怎么看都棘手了。
“是啊,眼下我这处境不妙,已然是如履薄冰了,随时随地死了都是白死的。”宋承泽道,他却还是语气平静,不见丝毫的着急和怒意,但是话到一半,却是突然话锋一转,凛冽了语气道:“不过我送陈泽纵横军中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宋楚兮和殷述?就凭他们两个想要拿下我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皇帝虚伪的很,他会纵容宋楚兮和殷述,是为了坐收渔人之利,但是为了不落人口实,应该也不会明着插手帮忙的。
换而言之,皇帝这是把宋楚兮和殷述当枪使了,那两人如果争气,能帮着拉下宋承泽来,皇帝就能名正言顺的将宋家的兵权接管过去,而如若不然——
最终也只是那两个孩子胡闹而已,他出面苛责一顿,他这个皇帝也依旧是对宋家礼遇有加的好皇帝,横竖他都没什么损失。
宋承泽话是那么说的,但是遇到这么个薄凉的君主,若说他心里不气不怒那是不可能的。
他随手狠狠得将那毡帘放下,似乎震的整个帐篷都跟着抖了一抖。
“那么大公子,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康王再怎么说也是皇子,就算他先对您出手,也就算是错在他那里,一旦您要伤了他——”那随从理清头绪之后,不由的胆战心惊,“随后还是要随随便便一个忤逆叛乱的罪名扣下来的,到时候您也一样是百口莫辩。”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你以为宋楚兮那丫头为什么会有这个底气来我的十万大军阵前挑衅?你以为那丫头的底气是哪里来的?”宋承泽冷笑,“这一次,皇上做的是真够绝的,只那殷述,也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居然就敢替他挑这个头儿?”
皇帝这一次是的确做的很绝了,他放任了殷述胡闹,一旦殷述和宋楚兮成事,好处都是他的,可万一把宋承泽惹毛了,要拉了殷述垫背——
皇帝是打算牺牲掉这个儿子,从而换取一个名正言顺对宋家下手,剥夺宋家兵权的理由了。
作为父亲,这位皇帝陛下的用心真是何其的薄凉恶毒。
这个时候,若不是因为自身难保,自己也在局中即将被人算计,宋承泽反而是有些同情那位“少不更事”的康王殿下的。
“大公子——”那随从几乎有些站不稳了,“连康王殿下的生死都被抛出来,随之准备作为诱饵了,这一次的局势对我们而言,恐怕是凶险的很啊。”
岂止是凶险,根本就是在劫难逃了!
宋承泽的心里冷笑,他现在所要算计和关心的已经不是怎样才能脱身了,而是——
要让宋楚兮和皇帝那双方各自付出如何惨痛的代价来和他玉石俱焚。
“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吗?”沉默片刻,宋承泽道:“宋楚兮和殷述那边的行动继续叫人盯着,随时回禀他们的动向,至于这里么——”
皇帝这样的不仁不义,要拔掉他宋承泽,那么他绝对有办法叫他鸡飞蛋打,两手空空。
宋承泽的脸上,带着一种几乎可以说是玉石俱焚的惨烈的信念。
那随从看在眼里,一则心惊,一则振奋,可他从宋承泽入伍就一直追随左右,主仆的情分深厚,实在不忍的试着提议道:“公子,京城那边您是不是去封信看看,或者还有的周旋的?”
宋承泽脸上表情微微一变,一下子就阴晴不定了起来。
那随从自己也知道不该提起这茬儿,赶紧的就垂下了眼睛。
*
接下来的又足有十来天的时间都是风平浪静,但是此后第八日,宋承泽这边的探子去来报,说是殷述那一行人的队伍里突然失去了他和宋楚兮两个人的踪迹。
宋承泽得了这个消息,心里立刻就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可是左右询问,又将所有的迹象都整合了一遍,居然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的蛛丝马迹,能够表明这两人到底是去了哪里了。
“只是他们两个人不见了而已,能去哪里?”因为一直没出什么大事,他那随从虽然心里也是着急,但到底也还是要把事情往好处想的。
“就因为不见的是他们两个,我才要着急!”宋承泽怒道,用力的一拳打在桌面上,“其他人都不足为据,但殷述这个皇子的身份还是很有分量的,万一万一——”
宋承泽脑中思绪转的飞快,想着这附近的地形和附近州镇的分布情况,脑中突然梁光一闪,突兀的蹦出一个念头来。
“难道是——”他不由的倒抽一口凉气,但是还不等把后面的话说完,外面一个副将就火急火燎的闯了进来,神色凝重道:“主帅,刚有探子来报,在大营东南方向二十里开外的地方,发现了一队应当属于朝廷编制的军队,正火速朝咱们的营地这边逼近,您这里可有收到朝廷方面的密报?最近有类似调兵的计划吗?”
这塞上十万大军,就是用来抵御南边密林深山中的南蛮部族的,那些南蛮人常年居住在密林深处,熟悉地形,而那片密林之中烟瘴之气很重,朝廷的军队难以抵御,只有常年在这附近活动的宋家军才能抗衡。
这些年来,这一片根本就不会有朝廷的部队增援,一则南蛮人虽然精通邪术,又占据了地形上的优势,不容易将他们彻底剿灭,但这一带生存环境恶劣,他们的人口繁衍也有困难,再有军队压制,要发展壮大起来也不容易,所以久而久之,这一块就成了僵局,就这么耗着了。
“好端端的,现在又非战事需要,怎么会有朝廷的军队赶过来?”宋承泽的那个心腹随从不由的神色一凛,站起来质问道:“可有探查清楚对方的主帅何人,他们有多少人马?”
“那匹人马少说也有三四万,因为是新近刚刚发现的行踪,探子急着回来禀报,所以暂时得到的消息还有限,并不清楚主帅何人。”那副将道,着急的擦了把额上冷汗。
宋承泽倒是不见惊慌,只是拧眉闭目思索了一阵,然后就心里有数道:“如果是三四万人马的话,应该是四十里外的长亭关那里,那个地方原是古战场撤换下来的天险之地,虽然现在南塘已经收归朝廷所有,那个地方内外全在北狄的控制之下,但关卡处也是常年屯了三万精兵以备不时之需的,人手应该是从那里过来的,这是附近离着这里最近的驻军了。”
那副将不明所以,“那他们往这边集结是要做什么?”
但宋承泽那随从却是马上有所顿悟,大惊失色道:“难道是四小姐和康王他们——”
“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宋承泽道,唇角弯起一个讽刺的弧度,随后却是不怒反笑,手指敲击着桌面道:“我现在比较纳闷的是,那部分军队是奉了皇帝的命令驻扎在长亭关的,非有皇帝的圣旨不能随意调动,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皇帝不可能提前给了殷述调兵的圣旨,这件事,实在诡异的很,也奇怪得很。
宋承泽百思不解,帐篷里的气氛却是一时间冷肃了起来。
“那他们这样过来,难道是冲着咱们的吗?”那副将心急如焚道:“虽然他们人数上不敌咱们,可却不知道用的什么理由。”
一旦是朝廷方面有什么命令下达,他们这边如果轻举妄动的话,很容易就会授人以柄的,但如果对方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他们也总不能乖乖束手就擒吧?
宋承泽这个时候却明显不关注这些,他站起来,转身去取自己的铠甲,“准备吧,先把先锋营调出来,出营五里,设障碍将他们的去路拦下,见个面再说。”
宋楚兮和殷述到底是怎么拿到这部分兵权的?他是真的很想知道,而且就凭借这区区三万人,他们也该知道他们奈何不得他,现在却还是这么大张旗鼓的过来了,这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横竖已经知道了皇帝打算,宋承泽反而不急了,只觉得这事情分外有趣。
那副将领命,赶紧下去下令准备,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之后,五千先锋营士兵就已经准备停当,一路奔袭出营。
夜色弥漫,北风凛冽,夹着碎雪点点吹来。
四野空旷之下,两队人马于这苍茫天地间针锋对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