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旗烈烈,北风呼啸。
这塞上的视野开阔,两队人马于猎猎风声之中紧张对峙。
宋承泽穿一身暗金色的铠甲,金属的色泽冷沉又冷硬,质感浑厚,只他妖艳如血的红唇上不合时宜化开的那一点讽刺的笑容和眼前这严峻对垒的气氛极不相融。
对面的宋楚兮被大军拥簇,殷述没有出现,她依旧是一身简便的衣裙打扮,身上裹了厚厚的一件狐裘大氅。
这女子的身量纤瘦,和她身后严阵以待的数万军队本该是显得格格不入的,可是她此时高踞马上时候的模样,那神情倨傲之中又透着凛冽的冷意,那姿态看上去虽然随意,可身后的千军万马真的就完完全全都成了陪衬和摆设,两军阵前,只这凌烈女子的存在才是最亮眼的风景。
狂风大作,卷起漫天的雪花飞扬,她的发丝一样扬起在风中,神色淡泊又冷漠。
宋承泽定定的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才不甚在意的一抬手,挥退左右。
他的亲信随从有些戒备的看了眼对面的宋楚兮,这才带着众人后撤到了几丈开外。
宋楚兮这边略一侧目,何鹏马上会意,也指挥大军后撤了一段距离。
两军阵前,就只剩下这兄妹两个面对面的驭马踟蹰。
宋承泽这时候才开了口,凉凉道:“我从来就不敢小瞧了你,但是说到底,最终还是我小瞧了你的,楚兮,你当真是好大的能耐,朝廷在长亭关的驻军你都敢动,我是该赞你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还是该叹一声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作为?”
“我是勇气可嘉也罢,是不知死活也好,横竖以大哥你现在的立场,我这是要被奖还是被罚,都用不着大哥你来替我担这干系。”宋楚兮盈盈一笑,突然迎上他的视线,“我的来意你很清楚,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上一回你倾尽全力,既然是功败垂成,让我侥幸得了一丝生机,这会儿我会找上门来与你算这笔账,以你大哥你为人的担当,应该不会强词夺理的觉得是我小题大做了吧?”
“应该的!礼尚往来而已!”宋承泽道。
有些事,他承认自己的手段并不光明磊落,可做了就是做了,他倒不是那种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人。
“不过么——”宋承泽说着一顿,随后就又一扬眉道:“在你我之间来算这笔账之前,我比较好奇的是你是怎么做到的?殷述呢?你这一次出行的种种,不都是借了他的势?不过就算他身为皇子,可是朝廷在长亭关的驻军却也不是他随便说动就能动的,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宋楚兮会找上门来,这不奇怪,他就是想不通,长亭关的驻军她是怎么弄到手的。
“大哥你也说了,那是朝廷的驻军,我想要调动,有皇帝陛下的圣旨不就成了?”宋楚兮不甚在意的撇撇嘴。
她这话说的随意,就好像是在谈论一件完全无关痛痒的小事一样。
宋承泽的心神一凛,不由的倒抽一口凉气,他看着眼前这少女明艳又坦然的一张面孔,突然就有些哭笑不得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不可置信的冷笑了一声道:“你们假传圣旨?”
皇帝一向都老奸巨猾,绝对不会在没用任何的契机的前提下轻易下令对他的宋家军动手的,所以宋楚兮和殷述的手里绝对不可能会有圣旨。
宋楚兮抿抿唇,不置可否。
宋承泽自己说着,紧跟着又自顾摇头,肯定道:“这不对!就算是你们假传圣旨,长亭关守军的主帅林恒可是个有着二十多年领兵经验的老油条了。长亭关为天险之地,那里的驻军想要调动,圣旨和兵符缺一不可,他是不会任由你们随便的欺瞒摆布的。”
“林恒又不是傻子,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的就被欺瞒了过去。”宋楚兮轻描淡写的勾了下唇角,紧跟着脸上笑容就越发深刻了起来道:“因为他不肯就范,所以——我把他杀了。”
“什么?”宋承泽不可置信的低吼一声。
这一刻,看着眼前少女唇角浅淡的笑容,他忽而便会觉得心惊。
他其实是不怀疑宋楚兮这话的真实性的,因为如果不是林恒被杀,她和殷述绝对不可能动的了林恒手下军队,可是打从心底里,他却很难相信宋楚兮会敢于这么做。
林恒是从二品的武将,领武威将军衔,是朝中皇帝亲封的将领,宋楚兮和殷述居然敢直接对他下手?就算暂时他们能瞒得住,将来又要怎么去给皇帝解释?
宋承泽的心中顿时就戒备不已。
宋楚兮只心平气和的看着他,“我没有必要到你的面前来虚张声势啊,林恒的确不好糊弄,他当场就识破了我同康王假传圣旨的把戏,大哥你知道,这罪名,和叛上谋逆都有一拼的,为了我们各自的身家性命,我只能是将他给灭口了。所以现在你不用怀疑了,现在这三万大军,全都以康王马首是瞻,他们全都听话的很。”
“你现在就只图一时的痛快,事后这件事,你到底要如何交代?”宋承泽冷声叱问。
宋楚兮这个丫头,不可小觑,可是她做的这些事情,却又着实叫人哭笑不得。
有时候是狠绝了的,但偏偏不按常理出牌,时而又会叫人觉得她是个不知死活的疯子。
“交代什么?我说了,林恒已经死了,现在这所有人当中,就只有康王的话才能上达天听,回头等这边的事情了结了,要怎么交代,还不是随便听我怎么编排吗?”宋楚兮道。
宋承泽听了这话,唇角忽而忍不住的抽搐了一下,冷声道:“这是多大的事,三万大军之中,你以为就凭你的一句话就能让所有人的人信服吗?”
“他们倒是有人想往上去告状,可是那陈情的折子也得到能送到皇帝陛下御案上头再说,你觉得我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吗?”宋楚兮不以为然道,仍是气定神闲,“说白了,这里山高皇帝远,不管发生了什么,有些风声,只要我有手段,它就是想要吹到天京,皇帝陛下的耳朵里也不容易。总而言之一句话,现在万事具备,我就是冲着大哥你来的。也不需要废话了,咱们彼此来透个底,这件事,最好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所以呢?你想怎么做?也想再假传一道圣旨,再将我也在这里灭口了事?”宋承泽道,说着,就目光嘲讽的越过她去,看了眼她身后那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道:“你手里就只有区区三万人,你真以为只凭这么一点人手就能同我抗衡了?楚兮,你这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还是太不把我看在眼里了?”
“区区三万人怎么了?”宋楚兮道:“就算我只有三千人,这也是朝廷的军队,你倒是给我动一个试试看?”
“这些人未得皇命就私自围困我塞上的驻军,只凭这一点,我就算将他们做居心叵测的叛军全部格杀了——”宋承泽据理力争,也是由心而发的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来,“就像你说的,山高皇帝远——”
“可以啊!”宋楚兮没等他说完就率先出言打断。
她低头又抬头,手指压在腰间佩剑上缓缓摩挲着上面图腾。
宋承泽的视线定格在她的指尖上,然后紧跟着下一刻,就听她话锋一转,继而冷厉说道:“那么我就回头杀了康王!”
她的语气本来不重,但是自唇齿间吐出来,却自有那么一种震慑人心的力度。
“你——”宋承泽的一口气顶在了胸口,怒然抬头看向了她的脸。
“我管你有什么理由呢,就算是长亭关的守军叛国和南蛮人有所勾结又怎么样?皇帝如果在你手里损失了一位皇子,他会听你的解释?到时候,只怕就算你说是康王图谋不轨在先,他也是不会听的了。”宋楚兮说道。
她的神情冷淡,眼神里就只透着几分森凉的冷意,这一切的一切都昭示了她这话并不只是说说就算了的。
就算她手上的军队不足以和宋承泽抗衡,也就算宋承泽现在就能止住了她,可她拉了殷述来垫背,不管怎样,宋承泽最后都是难逃一死的。
说白了,她先大费周章的弄了这三万人马来,也不过就是虚张声势,而她真正要做的,不过就是逼迫宋承泽就范而已。
宋承泽的面色铁青,只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的脸。
宋楚兮就又勾唇一笑,“反正我是无所谓的,就算同归于尽也好,咱们之间这一次都要做个了结的,而你还有的选,是选个玉石俱焚的死法,还是退一步,咱们再好好聊聊?”
真要说起来,现在的宋承泽也是孤家寡人,既然注定性命不保了,她再威胁?
这似乎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宋承泽却是马上会意,然后他笑了,带了无尽的嘲讽,回头看一眼自己身后的先锋营,“说到底,你还是想要逼我就范,来谋我手里的兵权的。”
“不可以吗?”宋楚兮并不否认,“这部分兵权隶属于宋家,又不是你的私产,既然现在你没办法继续把持了,同为宋家的一份子,我要接手,这也是顺理成章的吧?”
“你凭什么就觉得我该成全你?”宋承泽突然就恼怒了起来,他低沉着嗓音几乎是嘶吼了出来,面目冷酷的盯着眼前的宋楚兮道:“在你一个一个将我三房的人屠戮殆尽的时候,你可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手下留情,现在却还好意思到我的面前来要兵权?就算我注定了难逃此劫,你又凭什么以为我就会便宜了你?”
“我和你们三方之间,从来都是礼尚往来,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宋亚青和宋楚芳那些人会落败,只能怪他们技不如人。”宋楚兮道,丝毫也不决断心虚,只面不改色的望定了他道:“现在我只要你一句明白话,你真的要和我硬碰硬吗?玉石俱焚的话,你也不见得就是那么痛快的吧?”
依着宋楚兮对三房做的那些事,宋承泽的确是该将她大卸八块来报仇雪恨的,但宋楚兮的话,没有错——
哪怕是这样做了,他的心里也依旧是不痛快,因为最后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坐收渔人之利,而他,不甘心。
宋楚兮也不和他拐弯抹角,直接就道:“现在想你死的已经不只是我了,你我之间是死一个也好,死一双也罢,总归最得意的还是远在天京,坐在王座上的那人。在这件事上,不止是大哥你不甘心,就是我——我也是不甘心的。不过现在,这个让步,我是不可能做的,大哥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皇帝就在等着他们自家兄妹内耗,但是这个宋楚兮的心肝儿也着实是黑的很。明明她和宋承泽两个人之间都不甘心就这么被人铲除了,她却居然先发制人,要逼着宋承泽来埋单。
宋承泽自己心里对她还恨的牙根痒痒,哪里肯给她去做垫脚石?所以也不说话,只就目光阴冷的盯着她。
宋楚兮于是就又甩了甩手里的马鞭道:“说到底,你我之间就算再怎么样的水火不容,那也只是私怨,如果不是那人背后下黑手,如果不是他的意愿纵容,我能奈你何啊?归根结底,今天不管是我杀了你,还是你杀了我,也就算是我们两败俱伤,我们——也不过是做了别人手里杀人的一把刀而已。”
这个丫头,居然妄想用这样的理由就说服他甘心受死?
宋承泽听了笑话一样的冷嗤一声,“就算做了这把刀,也总好过是做那块被人宰割的肉,楚兮,你聪明我也不傻,你不用在这里拐弯抹角的忽悠我。你不是要我选吗?那么好,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就算你要断我的后路,那我也只能是和你玉石俱焚,想要用我来给你铺路?你想都别想。”
诚然,宋楚兮那种空手套白狼的想法,的确是太过异想天开了一些。
宋承泽会拒绝,她倒是也不觉得失望,只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道:“这样说来,我们还是要单兵相接的啊?”
话音未落,她却忽而拔剑出鞘,横剑就压在了宋承泽的颈边。
“主帅!”宋承泽身后的人见状,不由的惊呼,蠢蠢欲动。
宋承泽却是当机立断的一抬手,制止了他们要奔过来的意图,他垂眸看一眼宋楚兮落在他颈边的长剑,也不过冷涩一笑,“且不说你没这个本事要我的命,就算你真能偷袭得手,你以为我死了,这十万宋家军就会心甘情愿的听你调配吗?”
宋承泽征战军中这些年的战功也不是纸糊的,就凭宋楚兮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想要和他交手都不够资格,更别提要取他的性命了。
宋楚兮的眉头皱了一下,面色狐疑道:“你确定他们真的都对你忠心耿耿吗?”
再纪律严明的军队,再如何如见不催的一支铁血军队也都是由一群普通的士兵组成的,这个宋楚兮,心狠手辣,根本就是个疯子,以她的手段,自然有办法将那些士兵压服,诱使他们变节,这一点毋庸置疑。
宋承泽自认为不是圣人,做不来能让那么多人不管不顾的陪他受死。
“我死,这里所有的人都要给我陪葬。”宋承泽道,他只屈指一弹,铿然一声脆响,震的宋楚兮虎口一麻,那剑锋就已经从他颈边真震开了。
然后,他就又垂眸下去,不甚在意的低头把玩着手里马鞭,字字清晰道:“最后,你也一样是什么都得不到。”
这塞上之地,本来就是和南蛮人周旋的战场,宋楚兮明白他的意思——
这片土地,在他愿意守的时候,那是战场,而在他死心放弃了之后,军中无帅,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南蛮人想要攻破也实在是没有多大的难度的。
说到底,这宋承泽的个性和宋楚兮之间倒是不妨多让,都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
宋楚兮明白他话中所指,并没有马上接茬,然后他就重新抬眸看过来道:“我知道你千里奔赴这里的本意并非只是为了泄私愤,你是心到底也是太大了,如果最后会是两手空空,你还会心甘情愿的去给他人做嫁衣吗?”
对皇帝而言,这部分军队,能收回来固然是好,但如果尽数折在这里,也一样可以替他消除隐患。
宋楚兮是个有野心的人,她肯冒险前来,肯定就是为着这部分兵权的,她所谋的东西和皇帝可不一样。
“何必呢?”宋楚兮莞尔,看着他身后苍茫一片的原野缓缓的吐出一口气,“这支队伍,掌管于咱们宋家麾下四十多年,大哥你在军中数年,这其中也有许多人对你是有拥戴之功的,现在就为了一己私怨,你就要让他们全部都给你陪葬吗?你说的没错,今天我之所以回来,的确是有冲着这部分兵权的成分在里头,可是说到底,我也不是不可以退而求其次的,只是大哥你,你真的甘心将咱们整个宋氏满门倾覆在这皇权倾轧之下吗?京城里的那人就苦心孤诣的算计着等着看你我的笑话,等着看咱们宋家的下场,你就为了跟我置这一口气?这样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今天一旦做了,难道你还不知道这其中真正得意和得利的会是谁吗?”
最得意的,自然是皇帝了。
宋家一旦没了军队的支持,那就是空架子一个,宋楚兮和整个宋家以后对朝廷而言就都再构不成任何的威胁了。
并且没有了宋家做同盟,南塘这里,只靠着端木家一家——
恐怕要抗衡朝廷的武力威胁就再也不可能了。
两大世家,必将一一瓦解,整个南塘也会轻易被朝廷收入囊中。
这种情况,这样的所谓大局,本来宋承泽是不甚关心的,可是那个皇帝将他逼迫至此,在他和宋楚兮双方厮杀,两败俱伤之后还要看着你薄凉的君主将整个南塘吞下?
心里憋着的这口气,总归是不痛快的。
“就因为他有所图,我才可以利用。”宋楚兮见他不语,就又继续说道:“你刚也说了,我仗着的就是这一点,如果不是他一心想要你的命,我现在能有什么作为?我必定也是什么都不敢做的。”
宋承泽抿抿唇,他此刻心明如镜,只是左右对他而言都是死路,他反而越发的冷静,“今天他既然能对我下手,你又凭什么保证,在你掌控宋家之后,他不会对你下手。”
“假传圣旨?”宋承泽冷嗤一声,说着也没等宋楚兮接茬,唇角勾起的弧度就带了深刻讽刺的意味道:“楚兮,你未免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今天他既然能纵容你对我下手,你又安能不知如果他要借此机会一起锄掉你也是可能的。假传圣旨,这本身就是死罪。他虽不待见我,但如果能将咱们兄妹做一双给锄掉了,又何乐不为?”
这件事,皇帝从头到尾都没直接插手,最后顶天了,算起来也是宋承泽和宋楚兮堂兄妹之间的内斗,届时一军主帅被杀,皇帝要追究处置宋楚兮,那理由简直再名正言顺不过。
“那圣旨可不是我传的。”宋楚兮不甚在意的微微一笑。
宋承泽面上神色一凝,笑容忽而尽数敛去。
是了,还有殷述!
她宋楚兮今天敢于这样有恃无恐,所仪仗的手中最大的一张王牌就是殷述。
只要殷述一力将此事承担,并且在宋家人不主动追究的前提下,皇帝也总不能亲手把他自己的儿子推出来也要对宋楚兮这个小女子下杀手的。
“你——”宋承泽心里那一口闷气再度顶上来,他几乎是深恶痛绝的瞪着眼前这软硬不吃的宋楚兮。
“如果我死了,我会拉着康王垫背,届时,就把这个名正言顺处置你的借口留给皇帝。但如果我安然无事,这所有的一切自然也用不着我来承担。”宋楚兮道:“反正你就自己选吧,杀了我,你能泄一时之愤,而留着我的话——给那人添添堵都是小事,也保不准哪一天我顺手做点什么,也算是替你报仇雪恨了。算起来,我如今也是荣幸,同咱们那位皇帝陛下一起都被你视为不共戴天的死敌,不过现在也只看你是更想让我死,还是更想让他死了。”
她就是来坑人的,再这样的局势之下,就算宋承泽的手里掌握着战力非常的数万铁骑都也只是摆设。
宋承泽这个时候是进退维谷,又盯着她看了两眼,忽而便是一咬牙道:“你总可以容我考虑一二的吧?”
“这个倒也不是不可以!”宋楚兮莞尔,倒是痛快的应了,“不过未眠夜长梦多,我最多只能等你到明天,届时如果你还做不了决定,那么就由我来决定了。”
宋承泽也不言语,转身调转了马头就要离开。
宋楚兮看着他的背影,再次扬声道:“大哥,你千万记得,明天黄昏之前,我只能等你到那时候。”
她这称呼热络,倒是丝毫也不觉得拗口和尴尬。
宋承泽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头也不回的打马继续前行。
“大公子!”他的随从匆忙迎上来,戒备不已的回头去看远处的宋楚兮。
“回去吧!”宋承泽道,面无表情的一招手,然后便就带着他的先锋营撤回了驻营地。
宋楚兮却没急着离开,只从远处看着他那一行人的背影。
天色未明,那一支队伍走在风雪里的背影显得格外的气势惊人,宋楚兮看着,眼底却逐渐凝结了一层深刻忧虑的情绪。
何鹏从后面打马上来,看着她的神色,试着开口道:“四小姐,你是觉得他不肯就范吗?”
“那是必然的!”宋楚兮道:“相对而言,虽然皇帝陛下纵容我对他下手,但到底也没有亲手操刀,现在我找到他的跟前来,让他看见了他,反而是让他更容不下我的。”
何鹏闻言,不由的暗暗心惊,“那您还跟他说这么多?怎么——”
“要不然还能怎么样?”宋楚兮摇头叹了口气,“你也看到了,双方兵力相差悬殊,就算不惧于和他同归于尽,你还真舍得你家殿下也一起陪葬吗?”
宋楚兮说要杀了殷述去激怒皇帝的那些话,其实也只是说给宋承泽听的,这一次就算她要和宋承泽同归于尽了,也一定会设法保全殷述的,只是那熊孩子的那般心性,她却保证不了他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最后也跟着折在这里。
殷述对于和宋楚兮有关的事情,是从来不考虑后果的,这一点何鹏很清楚。
这件事上,他其实比宋楚兮更担心。
“那现在呢?我们要怎么办?”定了定神,何鹏问道。
偷袭没有胜算,硬碰硬也几乎不可能会赢,现在宋楚兮还和宋承泽当面撂了底牌了,后面这事情岂不是要陷入僵局了?
“我把他逼上绝路了,就等着他先发难吧。”宋楚兮道,眼底倒是带了几分势在必得的冷意,“他自己也说了,他不会把宋家军留下来便宜我,现在我又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为了玉石俱焚,他必定要采取非常手段,在明天黄昏,我给他定下的最后期限之前,他一定会有动作的。”
她今天先来和宋承泽见面,就是为了挑明了其中所有的利害关系,好逼着宋承泽狗急跳墙的。
宋承泽不想把宋家军留给她,那就只能是借南蛮人之手去毁掉。
“可是万一到时候我们控制不住局势,这十万大军岂不是——”何鹏听的就胆战心惊。
十万人的军队,又是跟着宋承泽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这宋承泽真的能狠得下心肠来?
“这有什么办法?如果此处临近京城,恐怕就算要拼的最后鱼死网破,他也会奋力一搏,往会杀的,可是现在的情况明显不允许,就算他挥军北上,一是摸不到京城的边上就要被地方的军队阻挠击杀的。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不做也罢,不如痛痛快快在这里做个了断。”宋楚兮道,转身调转了马头,“走吧,殷述该等急了。”
“是!”何鹏赶紧收摄心神,策马命人开路。
殷述这边是先带人在后面十里开外的一处避风的谷地里头扎营了的,宋楚兮率领大军返回,也命令大军就地扎营。
这塞上之地苦寒,出去这一趟,虽然裹着大氅,也冻的她手脚都僵了。
她先回了自己的帐篷,用热水暖了暖手,正在盯着温水下面只的手指出身,外面殷述就掀开毡门大步走了进来。
宋楚兮一时失神,转身的动作太过迅猛,居然是将那脸盆给带到了地上。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自己人的地方,难道还能放了刺客进来不成?”殷述挑眉道,快步走过来,将她往旁边拉开了一步。
宋楚兮的裙摆上全是水渍,她不能当着殷述的面前更换,也就没当回事,转身去取了帕子擦手,“你怎么过来了?”
“宋承泽那边的事情你有把握吗?”殷述问道,马上摆正了神色,“那些南蛮人,不仅野蛮阴险,而且据说还精通邪术,宋承泽既然存了必死之心,这件事恐怕就难办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宋楚兮道,提起这件事,她明显心里也不轻松,思绪就再度忍不住的走远了,“这部分军队,还是要尽量保住的。”
宋承泽等着看她日后身不由己受制于人的局面,她却一定要尽量想办法避开的。
如果这部分军队真的被宋承泽一手摧毁了,那么她就算拿到了宋家的家主之位也没用了,说到底,这世上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兵权才是实打实的。
殷述倒是不觉得她要谋夺这部分的兵权有错,只是心中忧虑,“我自然也是希望能够成事的,否则的话,我们走这一趟就是得不偿失了。”
为了杀一个宋承泽,他们可是假传圣旨又杀了皇帝亲封的二品武将,这件事虽然都做好了妥当的善后,但是这样大费周章的只为了杀一个人——
就算这人是挡路的宋承泽,也是不值得的。
“看看再说吧。”宋楚兮叹一口气,转而看向了他道:“我让你帮我安排的事情你都安排好了吗?”
“嗯!”殷述点头,他倒是一直都是一种十分慎重又认真的表情,抿抿唇道:“至于那些人当中你到底能保下来多少,到时候就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放心吧,我既然拉了你下水,就自然要竭尽全力再把你送上岸去,不会让你掉进泥潭里脱不了身的。”宋楚兮笑道,为了缓和气氛,刻意的调侃了一句。
殷述听了这话,眸光微微一闪,倒也有些兴致的凑过来道:“其实你拿了兵权在手里对我来说可不好事,到时候只会平白得了父皇的忌惮,他该怀疑是我和你们南塘之间有所勾结了。”
“和我们南塘之间勾结不好吗?”宋楚兮笑道。
她了结殷绍,在京城里殷绍和殷梁之间的大位之争,最后十有*还是殷绍取胜。
但是殷绍荣登大宝,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这样一来——
她承认这一次自己是利用了殷述的,不过回头想想,到时候作为报酬,推了这熊孩子上位,倒也不失为一个折中的选择,最起码,以这熊孩子的心性,当是不会为难了宋太后和她的。
思及此处,宋楚兮也就不可避免的想到了端木岐。
那人索谋之事,只怕是从此以后,她就再也顾不得了,在彼此利益不冲突的情况下,她不会主动的与他为敌,但如果是到了需要自保的时候——
她是宁肯选择了殷述的这一边来站队的。
她是对北狄殷氏有恨,但也只是恨的皇帝和殷绍,如果最后真能推了殷述上位的话,这局面反而更容易平衡和控制。
毕竟端木岐的真实的底牌她其实并不清楚,有一人能制衡住他,也总好过放任他一家独大而不好收拾。
宋楚兮一时间又想了很多,无数的想法都从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便就自嘲了起来——
短短不过几天而已,她居然已经可以这般泾渭分明的开始再次估算局势和利益。
过去的那很长的一段时间,南塘在她的印象里,想来还是风平浪静的一湾死水,也许不美好,但至少能一眼看到了宁静,可是现在回首——
那里居然也是印记斑驳,突兀的呈现出染血城墙的轮廓。
那里,也不再有温情脉脉了,从此以后,各大世家林立,彼此之间要算计的也只是利益牵扯而已。
宋楚兮因为失神的太久,以至于殷述后来和她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察觉。
“阿楚?”久不得她的回应,殷述就拍了下她的肩膀。
“啊?”宋楚兮吓了一跳,手中帕子落地。
她和殷述两个都匆忙的弯身去捡,她这一伸手,袖子扯起来了一些,就刚好露出腕上的一道红痕。
殷述愣了一下,不由的皱眉,“你的手怎么了?那是个伤痕吗?”
“嗯!就是那天晚上,大概是哪里刮了一下,被链子勒了点伤口,已经没事了。”宋楚兮道,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莫名落空了一瞬。
哪里的伤痕其实从一丝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后来等宋家的事情平定下来之后,第二天晚上要沐浴的时候才发现的。
其实方才她是搪塞了殷述两句的,那里根本就不是被链子勒的,而是岳青阳临死前一直在马背上握着她那只手的手腕,因为用力过大的缘故,最后竟是生生的将那纤细的链子捏的卡进了皮肉里。
当时那样的局面之下,她也没心思去觉得疼,后来等发现的时候,倒也麻木的不知道什么是疼了。
那个总是平和安静的男子,就那样的坠落入尘埃里,从此以后,海天阔大,四海茫茫,怎么都遍寻不见了。
不见得心里就是怎样的疼痛和不舍,可是这种落空的感觉也依旧是叫人心里憋闷的利害。
宋楚兮下意识的隔着袖子去握住自己那边手的手腕,仿佛是这一刻都还能感觉到那晚他拉着她的手带她从宋家走出来时候他手下那种沉稳而牢固的力度。
“阿楚?你怎么了?”殷述见她再次走神,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没事!”宋楚兮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抬头看了眼天色道:“很晚了,你先去休息吧,明天可能要有一场硬仗要打。”
殷述见她的神色已经再度恢复正常,想了想,就没再说什么,举步走了出去。
*
宋承泽带人折返军中,直接就遣散了其他人,只带了自己的那个心腹回帅帐。
“大公子,四小姐到底都和您说了什么?”那随从迫不及待的问道:“怎么最后您就这么放了她走了?他们——”
“他们带着朝廷的军队来的,你难道要我我主动下令和他们动手吗?”宋承泽怒道,语气冰冷,“而且就算真的把他们全军剿灭了又能怎么样?也不过是给朝廷一个更加名正言顺的借口,让他们来将我这宋家军一举肃清罢了。”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康王在那边军中,这本身就是个麻烦!”随从焦急道。”
“我还有的选吗?现在根本就是无路可走了。”宋承泽冷冷说道,转而唇角却勾起一抹更加阴冷的笑容来,他往那睡榻上一靠,然后就摆摆手道:“你过来。”
那随从附耳过来,他就着交代了几句话。
那随从听着,不由的勃然变色,“大公子——”
“照我的吩咐去做!”宋承泽却不容他多说,直接抬手制止了。
那随从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出去,而宋承泽则是进了里面,从柜子里最里面的格子里翻出了一个深绿色的小瓷瓶。
------题外话------
咦,大哥你瓶子里的是什么啊(⊙o⊙)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