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郕王对你——”宋楚兮迟疑了一下。
“没你想的那回事!”殷湛道,重又把她压入怀里,“他没有偏袒谁,在这皇室之中,从不随波逐流,能做到这样,他这一生已经相当不易了。在他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会保殷绍,或者对我网开一面,这都和立场权利之争没有关系,他只是在尽力做他身为一个长者应该做的事。”
这个郕王,平时在皇族当中都是默默无闻的,宋楚兮对他的关注不多,就更谈不上了解了。
但是殷湛说的话,她却深信不疑。
“既然你信他,那我也就没什么话说了。”缓缓的吐出一口气,宋楚兮道,重新理顺了一下思路,不由的庄重了神色,“那个姓赵的,是要追着咱们一路回大郓城吗?”
在能确定是完全脱困了之前,就算答应了郕王,他们也不可能就这么放了殷绍回去的。
殷湛垂眸看他一眼,倒是甩手装柜一样,悠然的往身后的车厢上一靠,叹气道:“这一路随你私奔出来,我反正是孤注一掷了,从今以后,我和闺女的衣食住行,生死安危就要你群全负责了。要怎么走,或者走到哪里放人,你决定吧!”
宋楚兮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仰头看去,抬起手臂绕到他颈后将他的脸孔压低,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道:“什么私奔?我们可是正式大婚拜过堂的,有名分在的。”
殷湛闻言,就也轻笑了一声,顺势偷了个香,啄了下她的唇,只要说话,外面车门却突然被人拉开。
“主子!”进来的自然是宛瑶。
宛瑶也没想到会撞到这个场面,顿时脸色通红,赶忙垂下头去。
车里的两个人也略尴尬。
宋楚兮连忙放开殷湛,飞快的整理了一下衣物,坐起来道:“什么事?”
“哦!”宛瑶强作镇定的收摄心神,道:“刚才卫恒收到留在天京的侍卫密报,说皇城内乱的时候,有两处宫殿着火,其中有一处应该是之前设宴的朝阳殿的后殿!”
“嗯?”殷湛刚拿起茶杯的手顿住,沉吟道:“是殷述出事了?”
“应该是吧!”宛瑶道:“现在皇城里面还人心惶惶,消息传出来的不太准确,但当时康王就被安置在朝阳殿的后殿,而且那么巧,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起火了,卫恒也是怀疑。”
的确是没这么巧合的事,何况谁都知道,殷绍根本就没安好心。
“知道了!”宋楚兮抿唇思索了片刻,点头。
宛瑶还在为方才撞破了人家两口子亲热而尴尬,自觉的带上车门又退了出去,脸上还烧热的厉害。
卫恒策马护卫在侧,同时紧密注意着周围,唯恐有禁卫军潜过来要强行掳人,见她进去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又退了出来,不禁奇怪,“怎么了?”
“啊?”宛瑶尴尬不已,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赶紧重新垂下头去,“没什么事!”
“康王的事,主子们怎么说?”卫恒道,倒是没多想,见她魂不守舍的,还以为是被今夜九死一生的场面吓住了。
“啊!”宛瑶又是一愣,这才想起来,她出来之前忘了问了,这会儿想再开门进去问又不好意思,干脆就胡乱的摆摆手,“主子们没说什么,大概——是暂时不准备针对此事有所动作吧,有事的话,他们会吩咐的。”
“嗯!”卫恒点点头,打马准备去前面查看状况,目光不经意的一瞥,见宛瑶身上就只穿着平时的衣裳,顺手就扯下自己的大氅扔给她。
他也没说什么,继而狂抽两个马鞭忙前追去。
宛瑶抱着他扔过来的大氅,愣了一会儿,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抬头,也就远远地看到一个背影。
这一路,他们这一行人,其实也不算太狼狈,但到底也是逃亡,匆忙之下,肯定也不会怎么好看也就是了。
马车里,卫恒直接命人给殷绍喂了迷药。
赵统领带人一路紧跟,但是因为殷绍被留作了人质,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殷湛和宋楚兮他们这一整支队伍,除了每天抽出两个时辰停下来轮翻休息,连干粮都是边走边吃的。
他们都还好,因为是要出京,早做了准备,带了足够的粮食和饮水,赵统领那些人就有点惨了,本来就仓促离京,不太适应,前面这一队人马又拼命的赶路,他只能临时叫人从附近的城镇村舍里去买干粮,三天下来,人困马乏,出京时候的一万人,只剩下七千多还在继续跟随。
第三天,途径一处比较大的城镇。
殷湛他们穿城而过,出城之后就下令就地扎营,休息整一日再走,而同时严华亲自带队,回头在另一端的城外劫住了赵统领。
他直接带两百人,赶走了原本城门的守卫,自己带人驻守城上,监视。
宣王夫妇叛出北狄的消息,经过这三天的发酵已经传开了——
虽然京城方面在想办法竭力的封锁消息,不想让这件事的风声闹开,但是殷湛和宋楚兮却不怕的,提前就叫人放了放,添油加醋的把事情往死里渲染。
这个时候,虽然没人公开打着南塘宋氏的旗帜出行,但是从京城动乱当天的情况来揣测判断,这镇上的人也大致的都有揣测。
童五带人进京采购后面路上要用的干粮和换洗衣物,同时从这城里某处隐秘的宅子里接出了一辆马车,把殷黎也带了过去。
“京城方面,这两天还有什么新的消息吗?”好不容易能停下来,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宋楚兮洗澡换了衣裳,见殷湛正在喝茶,走过去劈手夺了他的杯子,自己捧着用了。
殷湛重新拿了个杯子给自己斟茶,面色也不见怎么样的凝重,反而透出些微的散漫来道:“暂时还没有!卫恒一直有盯着,郕王是不插手政事的,这几天是左右丞相带着朝臣临时理政,宫里那边,从朝阳殿的废墟里挖出了几具尸骸,据说已经对外公布了殷述的死讯了,当然——这笔账,是要算在你我头上的。”
朝阳殿烧成那样,里头寻找到的尸骨自然也是面目全非的。
而且既然是殷绍精心安排,事发的时候肯定封锁了所有的出口,想来是可以确保殷述一定没有生还的可能的。
这件事上,怎么想,殷绍都不是不可能再给殷述留机会的。
“康王府呢?”宋楚兮玩味着抿抿唇,问道。
“事发的时候,何旭就在宫里,跟着殷述一起被困火海,再没出来,至于何鹏——宫里去人报丧了,他却拒不肯办丧事!”殷湛道,抿了口茶,“横竖现在殷绍方面自顾不暇,刘太后也没多余的心思顾虑到他,这会儿宫里的情况可比康王府要乱套的多。”
宋楚兮又再想了想,还是正色看着殷湛道:“那座朝阳殿——”
“宫里具体宫殿的构造我不是很清楚,之前也没特别研究过。”殷湛道,显然明白她话中所指,“殷述如果有后招,这也算是他趁火打劫的大好机会。咱们的事情都先姑且不论,只说他的事——本来就是殷绍理亏,而且现在殷绍又在我们手上,他要站出来,在朝臣和宗族中的赢面也很大的,区区一个刘太后,那女人根本就奶喝不了他。”
但是这么想的前提是,殷述一定还活着。
而事实上,从一开始,他们就谁都没信殷述会就这么葬身火海了。
可是这么好的机会,他不站出来?难道还要等着殷绍回去了,再光明正大的争一次么?
“也许他也在观望呢!”最后,宋楚兮说道,无奈的哭笑了一下。
殷湛低头盯着手中杯盏,半晌,玩味着一勾唇角,“这个正在观望的人,可不应该只有他一个!”
是了!还有西疆!还有赫连缨和赫连煜兄弟!
北狄内乱,殷绍被掳劫,整个皇城之内,人心惶惶,甚至于消息不胫而走,附近的几个城市也都民心不稳,这样的情况下,正是西疆发兵,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可是三天了,居然各方势力都只是看着他们国中内乱,谁也没有主动出手的打算?这事情,太不合常理了!
赫连缨可不是个会心慈手软,或是讲求什么江湖道义的人,他这个时候没有出手,那就只能说明他还在谋算着更大的利益。
这件事,非同儿戏。
夫妻两个对望一眼,各自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郑重其事的忧虑。
*
西疆!
赫连氏行宫。
赫连缨年前一直在祁连雪山上他师叔司徒宁远那里,年关的两天才回,回来就赶上北狄京城里皇帝驾崩,殷湛殷绍叔侄反目,再到宋氏叛乱,殷绍被掳走的小西雪片一样,一个接着一个的送回来。
这几天,他麾下大军士气大振,各种蠢蠢欲动。
可是行宫里,却是迎来送往,只顾着欢欢喜喜过大年。
赫连缨在寝宫的大殿里饮酒欣赏歌舞,赫连煜没精打采的陪着,其实平时他更好这些,但是这几天,这些舞姬的舞姿再妖娆他也提不起兴趣来,只就一边喝着闷酒,一边去看他哥的反应。
赫连缨对这些,也就只是看而已。
虽然每个人眼里他都是兴味盎然的样子,只有赫连煜知道,这人纯属无聊,自己在这里做戏给自己看,浪费时间。
“哥——”终于,他还是不耐烦的一挥手,赶了舞姬出去,皱着眉头看向赫连缨道:“北狄方面,你真的不准备趁乱插一脚吗?殷湛和宋楚兮要回南塘,就算这么个赶路法,至少也还要走上三天,而就算到时候他们真的肯守诺放走殷绍,殷绍要回朝主持大局,也不能马上就到。这时候,他们朝中人心不稳,如果我们兴兵,其实胜率还是很高的。”
“不是胜率很高,而是现在,但凡你想拼,几日之内——多的我不敢保证,但是要连攻他四五座城池不在话下。他现在国中无君,军中人心也势必跟着涣散,要抵挡我帝国的铁骑?他们凭什么?”赫连缨道,唇角妖娆勾起一抹鄙薄的冷笑。
说话间,他举着手中金杯细细的打量。
外面的阳光正好,从窗户透进来,照在他沾染了酒色未干的红唇上,那颜色就更显得血色般明艳动人。
这个人,天生一副风流姿态,就是千军万马当前,就是眼下所谋所图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他也从来都只是这么一副姿态。
仿佛只要看到他,你就不觉得此时会有什么大事将近,不是他有多大的号召力和感染力,也不是他能给人多么无坚不摧的力量,而是你躲在他的身上,他看上去对一切都毫不担心,胸有成竹,你就会被他蛊惑,根本就想自欺欺人的不去操心别的。
“只要趁乱再拿下几座城池,我军的士气还会继续振奋,到时候北狄人受了打击,就更不是我们的对手了。哥你不是怀疑殷述金蝉脱壳了吗?可是行军打仗,士气占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不管是他还是殷绍,到时候就算他们再站出来主持大局,恐怕也回天乏力了。”赫连煜道。
这些天,赫连缨一直不愠不火,他却是急坏了。
其实真正急的也不是所谓的大局,而是赫连缨此时避而不战的心态。
“是啊!当初我就说,留着那个丫头会有大用处的,她现在搅和的整个北狄国中天翻地覆,正是我们趁火打劫的好机会。”赫连缨仍是不紧不慢的继续道,说着,他这才意味深长的看向了赫连煜,“可是你哥天生玩的就是算计人心的阴谋诡计,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的东西——我不是悍将,也不想建什么军功,只要最后能达到目的就好。既然我有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整个北狄的手段,又何必叫我的子民士兵浴血奋战去拼去杀?”
赫连煜黑了脸,不说话。
他就又洋洋自得的笑了,仍是端着酒杯打量,“急什么?那个丫头能起的作用还不止如此呢,再等一等,等她和殷绍的内斗把北狄国内的实力再耗一耗,等到他们力量被消减到最薄弱的时候,那时候,就是你埋下的杀手锏站出来力挽狂澜的时候了。”
对北狄,他是势在必得的,仿佛迟早将北狄收入囊中,只是迟早的事。
“我的人,我当然是有信心的!”赫连煜还是好大不高兴的闷声道:“本来宋楚兮和殷湛在的时候,我还有点担心他们会识破,现在他们既然已经离开天京,殷氏兄弟是不可能怀疑到她身上去的。只是哥——”
他说着,就干脆站起来,走到赫连缨身边,满目忧虑的抓住他一只手,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经过这一年多的巩固,我们西疆已经重新站稳脚跟了,你一直在不不谋算着倾覆北狄,为我们赫连氏一族报仇雪恨的大事,为什么就是不肯登基称帝?”
“你说呢?”赫连缨面上笑容不改,是一副完全事不关己的姿态。
他那半杯酒已经半天没动,他就只是盯着你金杯上面精美的花纹在看。
“那个人,你当他死了不就行了?”赫连煜终是怒了,抢过他手里的金杯重重的搁在桌上。
他站起身来,暴躁的在这殿内走来走去,连着转了几圈之后才又霍的转身,瞪着赫连缨道:“今天,赫连氏的一切都是你一手建立起来的,这里的故国疆土,也都是你带着大家打回来的,这所有的一切功劳本来就都是你的,就为了那么个死人?他算什么?这还想空手套白狼,从你这里把一切都抢过去吗?”
“至少——在那些残存的旧部当中,还有一些人是这么认为的。”赫连缨道,语气颇为自嘲,“他们还都忠于他,在他们的眼里,他还是他们的王,虽然——于你我而言,他根本一文不名。”
就因为血脉?就因为位份?就因为那个人是他们的父亲?
他们都是他的儿子,所以苦心孤诣谋得来的一切就都要对那人拱手奉上?
在这件事上,赫连缨是第一次言明自己的看法。
虽然赫连煜比他叛逆之心更明显也更激烈。
“那你为什么?”赫连煜越发的不解,眉头皱得死紧,“区区那几个老顽固的话,能有多大的作用?你还收拾不了他们?”
“我当然不必看他们的脸色,只是——”赫连缨道,语气淡淡,“我只是不想!从头到尾,我做这些,就不是为了什么帝位。我做的,就只是甚为赫连氏皇族一脉应该去做的事。北狄殷氏,灭了我们的国,屠戮了我们的人民,我要将他整个帝国倾覆,我也不介意这世间生灵涂炭,可是你以为我做这些,到头来就只是为了争这一把椅子吗?”
那把椅子,有用吗?
如果坐上了那把椅子才是这一生里最高的荣耀和成就,那么赫连氏一脉为什么会从云端跌落?北狄的殷氏父子,又怎么经历现在这样死的死,离的离的狼狈局面?
那个位置,到底有多荣耀呵?
只有吃饱了撑的的人才会凭空给自己找一把枷锁,把自己给困住。
赫连煜不再说话,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我苦心的精英算计,可不是为了给自己打造一座囚室牢房的。”赫连缨这样说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应该最清楚,这世上,我不准任何人左右我!”
“我只是——”赫连煜道,话到一半也知道自己说的再多他也听不进去,索性就闭了嘴,“随你吧!”
说完,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他的侍卫和长城一起等在外面,见状赶紧跟着他出去。
出了院子,赫连煜还是忍不住止步回头,又看了眼殿内的兄长。
“殿下?”侍卫从旁叫他。
“还没找到岳氏那老太婆?”赫连煜正色道。
“没!之前有在南塘境内遇到过她一次,可是我们的人没能截住她,又给她溜了。不过下头一直有人在追踪找他的踪迹,有消息了一定会尽快传回来给殿下知道。”那侍卫道,也是遗憾。
“她的身手若是不好,当初也不会叫她去亲自教导我哥习武。”赫连煜道,言辞之间其实倒也不见多少失望,“继续找,就算把这整个天下都给我反过来,也要把这个女人给我结果了,留着——”
说着,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殿内的赫连一眼,神色忧虑,“你迟早会是个祸害!”
“殿下——”侍卫垂眸下去,想了想,像是在努力的斟酌计较什么,过了会儿才终于一咬牙道:“殿下!属下逾矩,说句不该说的,那岳氏既然一心要躲,她那样的身手,要藏起来,我们要翻她出来,难如登天,实在不行——祁连雪山上——”
“诶!”赫连煜却是冷然一抬手,打断他的话,“那是万不得已之下的下下之策,不到最后一步,咱们不要动那里的脑筋。”
“您是担心司徒先生他也——”那侍卫揣测。
“司徒宁远是一方面的原因,还有——”他说着,却是心情烦躁的欲言又止,“总之那里的主意暂时先不要打,集中全力,追查岳氏的下落。”
“好!”那侍卫也不敢过分的多说,点了点头。
主仆两个相继离开。
长城从外面走进来。
“有事?”赫连缨开门见山。
“是!”长城道,刚要把自己这里得到的最新消息禀报,赫连缨却不耐烦的摆摆手,“算了!别说了!那个丫头有多大能耐,我心里有数,我对这其中的过程没兴趣,过几天等有结果了你再告诉我!”
宋楚兮和殷湛要单独的站稳脚跟,只要一个南塘是完全不够用的。
后面宋楚兮会做什么,不用想他也知道。
“是!”长城于是就垂下头去,不再多说。
但是他却也没马上退出去。
赫连缨随手捡起桌上的酒壶,本来想倒酒,晃了晃却发现那酒壶空了,他也懒得动,这才又懒洋洋的开口道:“你也跟他一样,想给我说教吗?”
“长城不敢!”长城单膝跪下去,不抬头,“长城追随少主多年,少主做的事,在长城看来都是对的。别人不懂,这些年少主做的事情,经历了多少难关和挫折,长城都懂,所以,在长城眼里,少主做的,都是对的。”
“对什么呵——”赫连缨闻言,突然就笑了,“长城你也变得愚忠了?”
说着,他又话锋一转,兀自道:“其实也是,在我身边,敢编排我的不是和不听我话的人,已经没有一个人在了。好像是从岳青阳之后,再就没人激烈的反抗过我什么了!别的都姑且不论,只从这一点来说,我倒是觉得我这个少主做的——还算是蛮成功的!”
长城咬着牙,就是不吭声。
赫连缨自己说着,也不觉得无趣,突然眼睛眨了眨,狡黠一笑,冲着长城抬了抬下巴道:“长城,如果我现在命令你一把火去烧了祁连雪山,你去吗?”
“去!”长城道,一个字吐出来,毫不拖泥带水。
不是他不肯去,而是怕就算他自作主张的去了,赫连缨最后还是会出面拦着他。
对于赫连缨现在的想法,大约这世上就只有赫连煜和长城是最能了解的。
但是这种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却是赫连缨运筹帷幄十几年里最讨厌的感觉。
长城之后他不该回答这个问题,但还是硬着头皮答了。
但是很奇怪,赫连缨却没有任何的反应。
“长城!其实我的初衷不是这样子的,一直以来,我其实一直都在期待着他能有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刻的。”他笑了笑,那笑容之间有些酒意微醺,“不是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而是因为,他是西疆皇族的后裔,是所有西疆旧部子民都对他抱着巨大希望的他们的王。可是,那是从什么时候起,我突然就开始无比憎恶他的存在,心心念念的希望这世上最好根本从来就没有过他这个人?”
他这样说着。
长城只是沉默着,把头垂得很低很低。
他不敢接赫连缨的话茬,而显然,赫连缨也是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能回应。
他只是提着手里的黄金酒壶,持续冷讽的微笑,“我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给他,我抢来的,骗来我,我亲手建立起来的这所有的一切,我都不介意拱手全部送给他。可是——他该死了,他早该干干净净彻底的消失了。”
那个人,是从很小的时候,他身边的每一个人苦口婆心为他建立起来的人生的信仰。
那是他的父亲,那是个一生都以光复西疆帝国为己任的有着复仇热血的男人,那是所有国破家亡之后的西疆人眼中被尊为王的男人。
他们都不住的给他洗脑,想让他也臣服于这样的信仰。
于是他也热血激荡,时时记得当年国破被屠城那一役的惨烈,可是——
他天生就不是单纯的好人,他是个没有信仰的人。
他只想带着那些仇恨,去把曾经丢掉的帝国家园重新找回来。他这样的人,手腕狠辣,手眼通天,他无所不能,他能主宰一切,也能主宰所有人——
这样的人,他怎么会蠢到会把别人当成是毕生的信念?
他不信天道,不信佛光,他是个唯我独尊,只信自己的强者。
他要的一切,他都能通过自己的双手拿到。
而且,现在他也一步步的做到了。
他的国家复起,他的子民一雪前耻,欢腾喜悦。
他的路,一直都在脚下。
他开疆拓土,无所不能。
这条路上,他不能止步,当然,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所以就只能是这样,继续向前,一直一直的走下去。
他的世界里,没有亲情,没有血脉,只有仇恨和责任,虽然——
那些东西,他其实也感觉不到怎样的切肤之痛。
只是因为生来就背负了,所以他没有推卸,就一直担负着,持续往前。
*
后面再往大郓城的路程其实应该是有三天的,但是却只走了两日,宋楚兮和殷湛一行就停了下来。
这一次,负责断后的严华主动去请了赵统领过来。
殷湛下车见了他。
“宣王殿下——”赵统领下马,因为殷绍还在人家手上,他的态度就不得不摆得很低。
“我出京的那日就说过了,这世上已经没有所谓的宣王了。”殷湛打断他的话,也不想浪费时间跟他寒暄,只道:“你能做主吗?”
“什么意思?”赵统领一时茫然,警觉道。
“你能做主,就叫这附近一处古道和两处关卡的驻军全部后撤,附近六座城池里的府衙里的人也全部给我挪出去,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殷湛道。
赵统领只听前面两句还有些茫然,再听到后面,就是勃然变色,“你说什么?你要朝廷割地献城?”
“今时今日,北狄和南塘之间的关系不同于以往的和平时期,大家可以相安无事,如果我直接退回大郓城,就那一隅之地,回头殷绍一旦重获自由,第一时间事必定就是对南塘用兵,这个时候我不先做打算,总不能离开天京就是为了给他当成练兵的活靶子吧?”殷湛也不瞒他,索性就把话都说明白了。
他的目标明确。
赵统领反而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咬紧牙关,脸色铁青,犹豫了一下道:“可是此事事关重大,我只是宫中一给侍卫统领,这样的条件我没办法答应你!”
“没关系!给你时间,我可以等!”殷湛道,他倒是很好说话的。
赵统领四下里看了眼这周围的环境,心里很清楚,殷湛既然敢这么说,那就肯定已经做好了接管这里关卡和城池的准备了。
虽然目前眼前还看不到什么迹象,他却已然是出了满头的冷汗,“好!给我几天时间,我马上快马加鞭传信进京,禀报此事,尽快给您答复!”
“可以!”殷湛颔首,“最近几天我会留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赵统领于是不再多言,上马转身离开了。
他用了飞鸽传书和八百里加急的密报同时送进进京,这信自然第一个就是传了刘太后手里。
刘太后当即勃然大怒,将迷信狠狠得摔在了信使的脸上,“这是什么信,你就敢往哀家的跟前来送?掳走皇上,本来就已经是大逆不道了,他现在居然还狮子大开口?简直无法无天了!”
“皇上在他们的手里,他们的态度强硬,赵统领不敢擅自做主,所以紧急传信回来。娘娘,陛下的性命要紧,您——”那信使也是无奈,只能大着胆子开口。
话音未落,刘太后抓过桌上的砚台就砸了过去。
“娘娘——”那信使不敢躲,那砚台倒是偏了点,没砸到他,只是泼了他一身的墨。
刘太后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黑着脸,胸口不住的剧烈起伏。
再没有人敢说话。
可是献城这样的事情,也远不是刘太后这一介深宫妇人能做主的。
她咬牙切齿的沉默了许久,最后也只能是松了口,“去请郕王和两位丞相进宫!”
“是!”旁边的梁嬷嬷如释重负,赶紧就打发人去了。
*
康王府。
殷述堂而皇之的在自己的书房里喝茶。
最近这京城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锁在殷湛和殷绍两人的身上,反而忽略了京城里的情况。
他自火海脱困之后,回了府里,每日里按部就班的过日子,倒是颇有些有恃无恐的意思。
“殷湛要求献城?”听了消息,他便就无所谓的笑了,“这件事没有悬念,殷绍在他们手里,就算皇叔一言九鼎,可是那个丫头可是什么事都做的不出来的,如果朝廷敢不答应,她就撕票!所以太后这么折腾也实在是没必要,横竖最后都是要点头答应的!”
何旭从旁听着他说,眉头一直皱得死死的。
殷述自己喝着茶,半晌,见屋子里的几个人都黑着脸愣在这里,就也跟着不高兴起来,环视一眼几人道:“你们都在这里盯着本王做什么?难道全部都被敌人争取了?这是要全面监视控制本王吗?”
“殿下这个时候就别开玩笑了!”何鹏简直哭笑不得,“现在京城里都栾城什么样了?虽说是彭泽那边暂时和皇上之间有盟约,不至于轻举妄动,西疆那边却肯定不会心慈手软的,这么大一个麻烦,殿下难道就不担心他们会趁虚而入?”
“南塘现在分出去了,西疆人也会有顾虑!”殷述道,却是不以为然。
他眨眨眼,仍是无所谓的看了几个手下一眼道:“现在这个几方对垒的局面,但凡是可以轻易被打破的,你们以为谁还会先心慈手软吗?殷湛和宋楚兮控制了殷绍,并且趁机要朝廷让出城池,给他们巩固地位,一旦他们拿到那六座城池,做好了一切的防御准备,到时候影响力也会扩大,不仅仅是对咱们北狄,还有对西疆。这种情况下,其实最应该做的就是不要去管殷绍了,集中南方的所有兵力,将南塘全部收回来,这样才能永绝后患。可是太后妇人之仁,朝臣们又都失去了主心骨,现在没人有这个魄力。而西疆,他们一直按兵不动——”
他说着,就顿了一下,颇为讽刺的笑了,“赫连缨大概也是对我的死讯起了疑心的吧。现在我们朝中自顾不暇,他们要出兵,的确取胜的把握大一些,但是我虽然和殷绍内斗,亲疏内外还是分得清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殷湛和宋楚兮他们,一旦西疆现在出兵,恐怕殷湛也就不会管什么约定了,直接灭了殷绍,然后迅速回朝,控制局面,集中全力对抗西疆赫连氏!北狄不能灭国,让西疆赫连氏尝一点甜头是可以的,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任由他这样肆无忌惮的壮大起来的,否则的话——一旦叫他吞并了北狄我们现有的土地,那实力上就如日中天了。殷湛和宋楚兮叛出,本来就是为了自立门户,自己做主了,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西疆赫连氏的力量威胁到他们的,明白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两个侍卫到底只是武人出身,反而是那灰袍人最先领悟。
“也就是说,赫连氏不是不想战,也不是没有实力硬拼,他们只是不想损耗太多的实力,在这个时候就孤注一掷?”灰袍人忖道。
“若论算计筹谋,又有几个人能是赫连缨的对手的?”殷述冷笑,“现在这天下四分的格局已经初步定下来了,北狄朝中经此变故,实力已经大不如前,这个时候可不是好高骛远的时候。再等一等,等殷湛和宋楚兮结果了殷绍,这里的一切,自然就都是本王的。而到时候南塘的政权初步稳定,又能进一步的牵制西疆。有时候,不一定敌对了就要你死我活,这个也分亲疏内外的。我是和殷湛之间有些旧仇,但是比较起来——他们更容不下的人应该是赫连缨,到时候有他们替我牵制西疆,这边国中我也才能抽出手来重新整顿。”
现在大家都在苦心孤诣的算计,算计着怎样以最小的损耗来谋得最大的利益。
枪打出头鸟,他必须忍着,忍着——
等到殷绍先被解决掉的那一天。
殷述抿抿唇,认真的又再思索了一阵,然后就正色对那灰袍人道:“你还是先回去吧,虽然说现在所有人都人心惶惶,未必会注意到你,但是一切还是要小心为上,保不准最后这个局面还得你出面来替本王扳回来呢!”
“是!”那灰袍人恭敬的应了,却没走正门,而是从旁边书架后面的密道里离开了。
殷述靠坐在椅背上,还是悠闲自在的继续饮茶——
最近这一年多,他服侍成武帝左右,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争取他的信任,而是借机在他宫里自己能摸得到的地方都做下准备,朝阳殿后殿里面的一条逃生密道,真是挖得太有必要了!
但愿宋楚兮这一次能出手狠一点,直接就别叫殷绍回来,否则——
他不是不能出手,就是嫌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