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九妹看着窗外沉思,刚才从陆定海嘴里听到真相时太震撼,以至于没有仔细分析逻辑,此刻安静下来,她要好好想想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王康礼去看望母亲,九妹借口身子乏累回了屋,拿出纸笔重新书写关系图。
她不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也不是小黑屋里长大的变态女孩,她要用成年人的理智去分析,去印证。
还有一点,她要见卫宗南。
之后几日,王康礼似乎是在忙些什么,常常不见人影,九妹给卫家打电话,可是一直接不通。
终于,在焦急等待中寻到了机会。
那天,王老爷带着夫人外出参加寿宴,王康礼照旧失踪。时机难得,九妹叫了一辆黄包车赶去卫家。
城郊稍远些,多给几毛钱算作小费。
卫宅是孤立的二层小楼,在郁郁葱葱的田地里甚为惹眼,还未走到跟前便看到门上挂着白幡。
白幡,示意家中近期有丧事。
拉车小哥说有规矩,生人不进丧门,隔着路口将九妹放下,要她自己走过去。
女人呆愣着下了车,双腿如灌铅一般沉重。
她不敢想,这白幡是谁的。
卫昭?
何晓蝶?
还是卫宗南?
遂安慰自己,或许只是哪个年纪大了的佣人。
敲门,等待,时间仿佛慢了几倍速,良久才有人来开门。
开门的人是何晓蝶,一身素淡旗袍,耳旁带着白纸花。
“小九?你怎么会来?”
“我来找卫宗南,他人呢?回来了吗?”她刻意不提白幡,用最平常的口吻询问。
“宗南他……”何晓蝶还未说完,卫昭突然出现,插话道:“宗南不会回来了。”
她觉得有些冷,否则怎么会手脚冰凉,怎么会如坠冰窟。
鼻头发酸,喉咙微颤,眼泪也不合时宜地涌出来,她有很多话想问,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卫昭关上门,叹着语气说:“宗南在战场上中了埋伏,被山匪杀了,尸骨全无。”
最后四个字是想让她死心,没想到她眼中放出精光,欢欣问道:“那就是说没人看到他的尸体,对吗?没人肯定他死了,对吗?他是男主角,有光环加身,怎么可能轻易死掉?对!一定没死!一定没死……”
何晓蝶忍不住抱上她,边哭边解释:“小九,我们也希望他活着,可是……战士们在匪寨里找到了他的右臂,匪首供认已经将宗南剁尸,丢下山崖喂狼了。”
“我不信!只要没看到他的尸体,我不信!”
卫昭长叹一声,领着九妹走去卫宗南的房间,那里一切如旧,只是书桌上放着一只散发腐臭的木盒。
他没让大肚子的何晓蝶进去,和九妹两个人走上前,轻轻打开木盒。
半截手臂,半截枯骨,手腕处整齐的切口。
她心里的那束光,只剩下这些了。
脑海里的画面还停留在亲吻这处切口时,卫宗南自卑地问她:“小九,我一直不敢问,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点点,无关利用的喜欢?”
她回答:“我很喜欢你,男女之喜,情爱之欢。”
明明只过了一个秋天,她便与喜欢之人阴阳两隔。
明明还未入冬,却已寒得如此透骨。
或许现在追究是谁杀了商维安已经毫无意义,嫌疑人死了,还要追究吗?
女人伸手去触碰断臂,冰冷的,僵硬的,感受不到任何气息,她擦掉眼泪,重新将盒子盖上,落下深情一吻。
“卫昭,你有他的照片吗?”
“我们都是粗人,没有去过照相馆,我记得他去南京领功时上过报纸,家里好像存了一份。”
“麻烦你帮我找找。”
“唉,好吧,你等等。”
不一会儿,卫昭拿来一份多年前的旧报纸,页面已经发黄,纸张塌软,半幅版面的大合照印刷拙劣,只能勉强认出模样。
卫宗南个子高,站在毫不起眼的最后一排,将将露出一个脑袋,若非亲近之人,怕是认不出来。
“可能南京那边有原版照片。”卫昭安慰她。
“不用了,这个也挺好的,起码……看不到他的伤。”
女人把报纸上那颗小小的脑袋剪下来,放在项链后盖里,大小适中,像是特地为他空出来的位置。
黄包车还在路口等着,她告别闺蜜,脚步更加沉重地离开。
路边的田地已经荒凉,冬天要来了……
*
接下来的日子有些混乱,九妹时常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
有时午睡醒来看到昏暗的天空,以为是清晨;
有时半夜惊醒,以为该吃午饭;
脑袋一团乱麻,看着自己写的关系图头痛欲裂,唯有看到项链里的黑白头像,才能安心片刻。
王家老爷夫人不再给她好脸色,王康礼也许久未归,家丁仆人、丫鬟婆子一个个被调走,只剩她一个人住在空旷的别院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天夜里,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她走出房门,入目之处是一片雪白。
无人打扫的院子被这雪白厚厚覆盖,没有半点玷污。
“卫宗南,上海的冬天也会下雪吗……”
喃喃自语,无人回应。
她在屋檐下看了整夜,手脚木然,身子哆嗦,却还是不愿回去,只想把自己与这雪融为一体,再也不醒来。
阳光出现的时候,两个家丁跑来院中扫雪,由院门到房门,扫出一条小道。
她转身回屋,心里并无半点波澜。
有些时候,人不找麻烦,麻烦是会找上门的。
比如现在,此时此刻,商玉穿着昂贵的裘皮大衣出现了。
“表姐,几个月不见,我可真是想你啊。”商玉还未满十六,说话的语气却像足了风尘女子的虚伪。
“你找我有事?”九妹半抬着眼眸询问。
“是啊,估计没人告诉你,我现在是王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康礼说了,我为妻你为妾。”
“我竟不知道府里何时办的喜事,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成了下堂妇?”
商玉轻咳一声唤来丫鬟,十分自然地让丫鬟趴在地上躬起腰,稳稳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