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嘉懿歇在凝香斋的西厢一个阁楼上,住阁楼她并不陌生,不久前她还是沧州郁家的贺姨娘时,就是住阁楼的。程云泽忙了半宿收拾了那个乌木观音,出现在嘉懿的房中毫无预兆,突然亮起的灯惊动了楼下起夜的丫鬟闹了场乌龙。
将那丫鬟赶了下去,嘉懿披着衣裳坐在床边笑吟吟看着吃瘪的程云泽:“让你这大半夜的不回房睡觉跑我这儿来,瞧见了吧被人家误会了。”边说着还打了个呵欠,她估摸着算了一算时程,“这时候我哥他们乘船估计已经快到家了。”
“你很着急要回家去么?”程云泽往嘉懿身边的空位旋身坐了下来,他在嘉陵江里生活多年早已忘记了自己从前是从哪里诞生的,已经将嘉陵江当成了家。
嘉懿歪着头看他:“我自小就是养在别人家里长大的,从来没有回去过。我也只知道家中少数几个人长什么模样,分辨得出他们的声音而已。很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别说是白家了,就是皇城里的天一宫她拢共也只住了半年。
程云泽:“这样啊,抱歉是我搅乱了你回家探亲的行程。”
“倒也无妨的,不过是晚回去一两天也耽误不了什么。倒是你方才去收拾那乌木观音可查出什么异样?”先前程凤歌倒是提到了太夫人年轻时候的一桩往事,虽则那岐国公都已经作古多年,但人类之中往往最难以莫测的就是人的耐心。
这岐国公府的太夫人之所以遭此一劫,未必不是年轻时候情敌的报复,那乌木观音如今尚且还没能成形,再晚个把月等到化形了。这偌大的岐国公府只怕是撑不到半年就要变成无人敢至的阴宅,这背后撺掇着淑姨娘的主谋可真是歹毒。
程云泽摇摇头:“那东西叫我一捏就化作了虚无,连一点零星的烬火都不剩。我也没有注意到还需要靠着它来查幕后暗害我娘的主使,罢了,眼下最为重要的应该是替我娘调养好身体才对。”他说着,起身就要往太夫人住的福园去。
嘉懿伸手将他拉住:“那幕后之人还不知晓你已经把那东西给除了,眼下还不是让太夫人康复的好时机。何况你打算怎么治,你别忘了如今你既不是妖也不是人而是身负神职的龙王,你若是敢私用法术为太夫人续命,要遭天谴的!”
“……我一时冲动,差点儿忘了。”程云泽回过身来又在嘉懿的床边坐下。
“便是你承受得住,太夫人也承受不起的吧,她不过一介凡人能让你尊一声‘娘’已是道义卿然。你在人间历劫那二十年里固然老人家对你很好,但毕竟如今的劫难也是老人家自己惹下的因果,你能做的就是趁现在这时间好好陪陪她。”
听了她的话,程云泽眉头拧起的皱纹舒展开来,他朝嘉懿笑笑:“你可真是一个特别的人类,分明是被我强行抓来的,还处处都在为我着想。你就不怕我会事后为了隐瞒这桩事,将你灭口?”一只小脚突然蹭上他的胸口,踹了他一脚。
被突然踹到地上去的龙王大人正起身,嘉懿已是起了身光着脚踩在地上:“你若是能杀得死我之前就不会大费周章用那么多珊瑚珍珠宝石收买我。这程家看上去和和气气,可这一大家子人私下里又各有什么样的心思,谁又看得出来。”
“我猜你是想告诉我说,人心隔肚皮看人不能光看表面,听话也不能只听一个人说,对么?”程云泽难得上道,嘉懿便毫不吝啬的给了他一个笑脸,“看来你还不算太笨,那程凤歌去而复还偷听咱们说话,还不是因为知道你是神仙。”
程云泽又问:“这,与我是不是神仙有何干系么?莫非跟他也有什么关联?”
“我看不像,他呀顶多是想让你解除府邸中的邪祟而已,我估摸着这个程凤歌多半是知道家里有邪祟的。只是你也看见了,你大哥这一家之主是个什么态度,倘若是他亲儿子说家里有邪祟,看你大哥不把程凤歌打个半死。”嘉懿努嘴。
天色实是不早了程云泽没待多久便离开,嘉懿却是没了瞌睡,又或者说是不准备睡了。她将屋里的烛火熄灭了,和衣起身在外面的阳台上折纸鹤,这样一折就是一宿天亮时分楼下有下人起床了,瞧见她的时候吓了一跳,嘉懿只是莞尔。
用完早膳后,嘉懿又随着程云泽来了福园见太夫人,嘉懿让下人把自己折的那些纸鹤用红色的绣线串起来,然后就挂在了福园上房的堂屋门口。看出崔嬷嬷有些困惑,嘉懿解释道:“老夫人是受邪祟侵蚀才如此,纸鹤是用来祈福的。”
“原来是这样。”崔嬷嬷明白过来赶忙让丫鬟们去将这些纸鹤挂起来,程云泽回头看了一眼嘉懿手中的一只纸鹤,略有惊诧但却什么都没说。崔嬷嬷过了一会儿从老夫人的寝卧里出来,说老夫人想见嘉懿:“贺姑娘,老夫人有请——”
“老夫人。”嘉懿进去之后就在床前的一个春凳上坐着,老夫人半靠在床沿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被,气色上已经较之昨儿个好了许多。这岐国公太夫人开口,“昨晚在这儿休息得还好吧?昨儿没来得及细问,荼蘼你和云泽认识多久了?”
“老夫人要听实话还是假话?”嘉懿轻笑着反问一句,侧目看了眼帘幔外的一个身影不由得嗤出了声来。程云泽连忙背过去离开了,崔嬷嬷见状上前给嘉懿上了一杯热茶,老夫人说自己要听实话,嘉懿:“昨儿夜里我没睡,睡不着。”
“至于我和龙王大人认识多久了,这个嘛按照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说法,也算是认识了大半年吧。”嘉懿说完果然看见老夫人那诧异的神色,过了会儿,老夫人又岔开了话题跟嘉懿说起别的事情,聊些家长里短无非是想打听她的家世。
嘉懿如此精明的人怎么会看不懂老夫人的打算呢,只不过她现在可是化名‘贺荼蘼’的,又不是以白嘉懿的身份来的,故此老夫人每次一问到身世,家里有些什么人的,她说的都是沧州贺家的事,倒也不算是说谎了。至于以后,难说。
抻着懒腰从上房出来,程云泽就在院子里揪一颗玉兰树的叶子:“你把这玉兰树给薅秃了,你娘要跟你没完的。”太夫人的闺名就叫玉兰,院子里这株玉兰树是过去她与先国公成婚时种下的,如今这玉兰树也有几十岁了枝叶茂盛的很。
程云泽抓着她的手看了看,看见那对镯子还在她的腕上才松了口气:“我娘还没好起来呢,这时候我还不想让她老人家又遭打击。谢谢你,愿意配合我。”
“方才我看你和大夫人说了很多,是跟她说找大夫来给老夫人看诊么?”
程云泽点头,他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龙宫里的天地材宝,甫一人间的医术变成药丸拿给他娘治病。这也是最直接又不损耗他娘寿岁的办法,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嘉懿先前又替老夫人把了脉,邪气除去之后她脉象已经正常许多了。
她和程云泽两人牵着手从福园出来,遇到程云津的长子程千夜与其妻王氏时,嘉懿连忙挣脱了手装作没事一样。程千夜夫妻俩给程云泽行完礼之后,与他们二人背道而行要去福园给老夫人请安侍疾,王氏说:“这位三婶,还真可爱。”
“也不知三叔和三婶几时才会成亲,只希望那个时候不会太晚。”程千夜低头看了看王氏的肚子,“这孩子昨晚又闹你了吧。我希望这是个女儿,养儿子太吵了还是女儿闹腾一些活泼的好。”王氏腹中揣着四个月的身孕,这是第二胎。
他们的长子今年已经三岁了,成日里都和程凤歌待在一处,那孩子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会那般亲近他小叔。程千夜小心地呵护着王氏,两人进到上房就在堂屋里给老夫人问了安,崔嬷嬷说老人家刚又歇下了,程千夜夫妻便又退了出来。
崔嬷嬷回到内屋来在床前站了,“大公子和少夫人都走了,老夫人一会儿还要让奴婢去喊大爷过来一趟么?”太夫人摇摇头,“不必了,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哪里用得着那么多人天天来瞧,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欣瑶那丫头也该出阁了。”
“前不久才和亲家商议过婚期往后延迟呢。”崔嬷嬷说完,便看到太夫人的神色变了,她听见太夫人说婚期不必改了。崔嬷嬷虽然有些讶异,但后来还是将她的原话给带到了郭氏那里去,郭氏又回头跟程云津说了:“这是娘的意思。”
“……回头我再去和亲家那边商量商量,母亲这是在为欣瑶着想。”毕竟若是耽搁一年半载的,男方那边倒是没什么,就是他们这个女儿已经十六岁了,耽误不起了。程云津跟郭氏两人也不是不知道程欣瑶的心思,之前还一直为难呢。
眼下好了,老夫人自己先开了这个口,程欣瑶的婚事也该重新操办起来了。有下人将这个消息给程欣瑶说了,她人本来在房中拿着绣帕在绣东西,一不小心扎了自己的手。却不觉得痛,她太高兴了,她终于能嫁给自己心爱的那个人!
在程家小住了三日,嘉懿便提出了辞行,拘了她这几天也该让她离开了。程云泽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就算嘉懿不说,她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也没什么,本来这出戏就是他胁迫她来演的。那对镯子,他低头看着嘉懿还给他的这对镯子出神。
嘉懿一路御风腾云而行不下半日便到了渝州城,进城后不久她在一家茶馆里喝茶,便有白家的人赶到来迎她了。打头的这人之前见过,跟着她们一起下过彭国国主那个地宫的,“见过大小姐!车驾已经备好了,恭迎大小姐回庄。”
“白义的伤好些了吗?”嘉懿悠然自在的品着茶,里头的说书先生还在讲一个狐狸精变成美女下山报恩的轶闻呢,她听得正好。白卓说:“灵医已经给公子义将断尾续上了,如今还在昏睡,说只要熬过这几天公子义就能慢慢复原了。”
嘉懿起身往茶碗里丢了两锭碎银,从茶馆出来后便直接上了白家的车驾,过往的路人纷纷侧目。都知道白家那位在京城长安当国师的大小姐十四娘回来了,只是没想到那个传闻中的十四娘,生得竟是如斯貌美,说是天仙下凡都不为过。
称呼嘉懿为大小姐这是因为她是白家嫡系嫡亲,十四是她在家中的排行。白家的庶出旁支的姐妹们见了她也是要喊她一声大小姐,在下人面前她们是主子,在嘉懿跟前她们就是更高级一点的下属。白家规矩森严,比皇宫之中还要苛刻。
马车出了渝州城后在山中饶了颇久,最后停在在了不下千级的石阶前,左右眺望两旁都有房屋居所。嘉懿在这里又换乘了一抬软轿,一路叫人抬着上了山,来到白石山庄的大门口,她的生母论长相倒是和她有几分相似,于她很是陌生。
嘉懿在外磕了个头算是认过了亲,起身后与她兄长白嘉鸿两人左右陪着父母进去。嘉懿的祖母跟祖父因着已经上了年纪的关系,这次没有出来接她,等嘉懿在白家下人的伺候下沐浴净身,又换上了白家祭服去了祭天的灵台才见着。
给先祖们上完香,嘉懿方退下来给祖父祖母问安,“孙儿给祖父祖母请安。”
“好孩子,起来吧。让祖母好好瞧瞧你,这么多年把你养在别人家里,祖母都不知道你过得好是不好,那贺家人有没有为难过你欺负过你?”祖母拉着嘉懿的手仔细观察,又伸手摸了摸嘉懿的胳膊,心疼极了:“太瘦了,太瘦了。”
“父亲母亲,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先去开宴吧。”这插话的,是嘉懿的亲爹。
祖母睨了眼这个自己嫁来白家之后所生的长子,拉着嘉懿便走:“走吧,听你哥哥说你喜欢吃糖醋藕还有烤鱼,你祖父昨儿个亲自去河里抓的黄花鱼呢。”
“真的吗,谢谢祖父!”嘉懿快快乐乐的挽着两位老人家的手。
白老庄主:“也不知道厨房里的人烤的好是不好,要是不好吃,回头祖父亲自给你烤。我年轻的时候就是用烤鱼吸引你祖母注意的,嘿嘿,这可是绝活!”
“去去去一把年纪了在孙女面前瞎说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