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掌上飞燕客
折腰·七
嘉懿挺喜欢夜市里的一家柳记酒肆,这家的酒酿得颇为甘甜度数也高喝上一口,和雪山上的山泉水一样清凉。余韵也是悠长,她还从未因为喝酒输给过任何人,大约昨晚上是慕容楚趁机诓骗了她的吧。
环儿给嘉懿穿好绣鞋后正要出门,谁知门一打开就见老鸨带了人往这里来。她回过头来和嘉懿支了一声,又才出门去找那两个童子。昨晚白霜雪雁跟着君留步里其他姐姐们去学写字了,嘉懿把三楼剩下的一间空房间留给他们姐弟俩住,其实楼里很多人都挺喜欢她们的。
老鸨将几个宫中来的贵客领到嘉懿房间外面,带着一个太监进门来了,瞧见嘉懿还在那里梳妆,柔声道:“绾绾啊,你瞧宫里来了贵人接你进宫呢。”她昨儿就说过绾绾会后悔的,果然还是进宫了。
嘉懿余光瞥了眼这个小太监,淡淡道:“皇上昨儿个才刚娶了皇后,正是新婚燕尔,怎么这位公公倒是有空往我们这小地方跑?”
“奴才黄有才给国师大人请安了。”嘉懿还想着慕容楚打算以什么名义接自己进宫呢,原来是信守承诺让她做了这大凉国师。国师国师一国之师,掌握占卜祭祀开坛祈福等一切与常法无关的大小事宜。
嘉懿轻笑道:“黄公公,陛下将我今后的住处安排在何处呀?”
“回大人的话,陛下今早下令将琼华宫赐给大人您作为寝宫。”黄有才说到这里又上前来,小声低语仿佛自言自语:“琼华宫乃是阖宫之中最近未央宫的,从前未有人居住,所以收拾起来也费时间。”
不等嘉懿询问,黄有才又连忙解释说:“陛下特意吩咐奴才转告国师大人一声,等琼华宫彻底收拾好了再搬进去。今儿个大人随奴才等收拾好进宫了,直接往未央宫去就是了,一切用度都比同皇后。”
“呵呵,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我收拾好就下来。”嘉懿莞尔。
黄有才等人便退出门,只留下嘉懿和老鸨在屋中。老鸨看了眼,黄有才守在门口并没有下楼去,她坐下来不解地问嘉懿:“接你进宫又不是以后宫嫔妃的名义,皇上他这是想做什么?我怎么没看懂?”
“妈妈这要是都还没明白的话,君留步以后可怎么延续下去。”
老鸨:“少来了,你和新帝这都好了快三年了,让你做皇后你不肯看吧白把一个好机会让给别人。如今倒是好,给你个官做做了。”
“我进宫之后雪雁这孩子就拜托你了,他骨骼未成如今开始学习跳舞是正好的时候,再过两年筋骨都长硬了那就不好养了。”嘉懿没有提到白霜是因为本来就是女孩子,不需要特别照顾,只雪雁特殊。
环儿领了白霜和雪雁进屋来,两人都穿着一样的女童衣饰,门口的黄有才也没看出雪雁是个男孩儿。白霜雪雁得知嘉懿要入宫了,拉着她的手又是哭又是蹭,若不是嘉懿从马车里伸出手救了她们一命,她们姐弟俩也许早已经死在那些人牙子手里了。
嘉懿也没什么话可交代的,君留步里的这些金银细软,她都交给了老鸨,只送了一些给白霜雪雁两人做依靠。环儿跟着嘉懿进宫,头一次在这青天白日里坐在马车上来到朱雀大街,环儿还有些小激动。
和嘉懿印象中的宫城并不是完全相同的,至于究竟在她的印象里,长安皇城该是什么样的,她也一时说不清楚。在她的记忆宫殿里总能翻阅出无数个长安城,也有许多至今还记忆尤新的人活在记忆中。
下了马车时已经站在了未央宫主殿前,帝后大婚有三日罢朝的规矩,故而慕容楚现下就站在未央宫主殿外等她。看上去似乎也等了有一段时间了吧,嘉懿的步子走得也不快,慕容楚见她走得慢几步从石阶上下来伸手拦腰将人抱起,才不过分开两个时辰而已他和嘉懿。
未央宫的宫人从未见过慕容楚这般对待过谁,就算是往日里从旧府出来的那几个才人,也不见得有今儿个新入宫的这位姑娘得宠。只不过都是一些在宫里生活得久了的奴才,不论是谁得宠他们都记得自己的本分是什么,事关自己的性命和前程,也不会去特意讨好谁的。
知道嘉懿没有用膳,慕容楚赶忙让身边的大总管去叫人摆膳。一溜的御膳房宫女清一色都穿着深蓝色的宫装,系着白色的围裙井然有序的进入侧殿又离开,一道道佳肴呈放在嘉懿的眼前,没有哪一样不是嘉懿爱吃的。显然,某人为了让嘉懿安心留在宫里是做足功夫的。
嘉懿倒也十分给面子,初进宫的这头一日不管慕容楚想怎样,都很依顺他,温柔乖巧地像是一只可怜的小猫咪。下午未时刚过,栖凤殿那厢派人过来问慕容楚夜里去不去栖凤殿用膳,嘉懿全作没听见。
慕容楚去了栖凤殿陪皇后用膳,却没留在栖凤殿就寝,昨日新婚到今儿个他把丁淑华晾在新房已经两个晚上了。嘉懿重新涂了蔻丹的指甲轻轻地轻轻地,在慕容楚胸膛上画着圈圈:“为何不和她睡?”
“有如此绝色佳人温香软玉在怀,朕如何会惦记青涩如李又呆板无趣的丑妇。”慕容楚竟然嫌弃自己的皇后长得丑。嘉懿的指甲用力在他皮肤上掐了一把,腿脚用力一蹬把人差点儿踹下床:“丁学士府的姑娘出身书香门第,又是自幼作高门主母培养的,你要尊重她!”
“朕迎她为后,赐她权力和名望,已是对她乃她父亲极高的尊重。嘉懿,你明知朕的心里只装得下你一人,为何非要往这里挤人?”
嘉懿瘪嘴又转了个身,背对着慕容楚一声不吭,后者轻声叹了口气把人抱入怀中十分无奈:“罢了,朕以后不再逼你了。朕原是想着册你为皇贵妃列同副后,但因着先帝孝期未过,只好先委屈你了。”
“你确实让我受委屈了,这张床这么小你当自己还是三岁小孩儿吗?慕容楚你心里有点数行不行,不知道自己晚上睡觉不老实?”嘉懿用力扯了一下被子,不知她是故意的还是这被子真的小,慕容楚很快就感到后背凉飕飕的于是赶忙钻进被子里,把嘉懿抱得更紧了些。
慕容楚闭上眼睛:“知道了知道了,明天就让人换一张大床。”
“……”嘉懿想转身看看,不多时身后已经传来了男人有规律的呼吸声,慕容楚已经很久没这样老实地睡觉了。嘉懿躺在那里目光清澈熠熠生辉,她不知是在想什么,睁着眼一直到午夜时分才合上眼。
慕容楚早上起床时没注意,昨夜为了逞能他将床边的脚凳踢走了,今儿个下床差一点儿踩空栽跟头。好在嘉懿反应迅速伸手拉住了他,不过却看着他那不可言说的地方蹙眉不展:“你这该受伤了?”
“……时辰尚早左右今日不必上朝,你且宽心在卧榻在休息一番。朕先出去叫人来丈量尺寸,稍晚些的时候将这张小床给撤换了。”
慕容楚避开嘉懿的问题,这是一个男人的尊严,事关自己和嘉懿未来的终生性福,他还是悄咪咪去找太医来瞧一瞧的好。这么想着他走出正殿准备往书房走,未央宫御书房在最靠左的地方,离前朝近。
嘉懿梳洗完毕,正要出门去御书房找慕容楚,才出了殿门便看见宫门外来了一个身穿凤袍的陌生女人。她站在殿门外的石阶上不走不退,等待着丁淑华上前来问,对方也不走不进,只让宫女前来试探。
“陛下真是太过分了,刚和娘娘您大婚就把一个女人藏在自己的未央宫,实在是欺人太甚!”丁淑华在回宫的路上,听自己相伴多年一起长大的侍女如烟这般气愤,很是无奈:“可我终究是皇后!”
如烟微微愣了一下,笑道:“是啊娘娘才是后宫之主呢,不管以后陛下会给那女人什么样的位分,娘娘才是陛下明媒正娶的皇后!”
“不过皇上既然愿意把她藏在未央宫,必然是心里爱重她的。若是爱重又怎会将皇后之位许给我呢,倘若她才是陛下心尖尖上的最爱,那我进宫这一遭来,又是因何?”丁淑华又钻进了另一个牛角尖。
如烟也跟着陷入另一重烦恼,倘若自家小姐的皇后之位,不过是方才所见那位绝色美人弃如敝履的东西,她家小姐岂不是成了乞丐?这如此的对待真真是太欺负人了,如烟银牙紧咬发恨一定要讨公道。
可是她要去讨公道的人是皇帝,她一个小小的栖凤殿掌事宫女,可没那个胆子跑到皇帝面前逞威风。目标只好退而求其次的换成了未央宫住着的那个女人,如烟这事没告诉任何人,就连丁淑华都不知。
因此当下午午憩之后听人说,如烟出去了一趟再也没回来,她便心惊肉跳连眉头都不断的在闪烁预示着不详。果不其实的,如烟被人用一抬担架给送了回来,说是在未央宫冒犯了国师被陛下罚了杖责。
未央宫,国师。两个看似毫无关系的词汇凝聚到一起,聪慧的丁淑华一下子就想到了早上所见的那女子,她比不上对方的美貌也比不上她在慕容楚心中的地位。如烟替她去强出头,结果却被扣了个罪名平白地挨了一顿板子,丁淑华合上眼之后是苦笑,她后悔进宫了。
慕容楚只是打了如烟三十大板,还是以宫规来处置的,若是以朝廷律法来治罪的话,丁淑华这个主子也要挨上三十大板。毕竟丁淑华是皇后一国之母,加之他好歹也是明媒正娶风风光光把人娶进宫的,面子他许给了她就看丁淑华自己,是不是真如外界传言是个聪慧人。
如烟受了重伤不能下地,只能趴卧在床日日都需要旁人给她上药,水不能喝饭也吃不下。几日后天气陡然转凉,接连下了好些天的大雨直直让如烟的伤不能愈合,旧伤未愈又因为一个粗使宫女的疏忽没关紧门窗,染上了难以治愈的重症风寒,丁淑华为她请来了太医。
得知自己再也不能如正常人一样走路,如烟无奈之下,求了丁淑华的恩准出宫去了。这偌大的宫城里头,丁淑华究竟只剩下了自己孤单一人,新的栖凤殿掌事大宫女叫如云,依着如烟的名字来排名的。
如云性情冷淡从来不多说多看,丁淑华一度怀疑如云是石头变的。
这日,丁淑华走出栖凤殿想去御花园散散心,时值秋日风高气爽,她心中想念着过去三五好友同去登高赏景的日子。不经意的,越过一丛丛枝叶茂盛鲜花明艳,望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天仙在高树上跳舞。
那棵树看着并不粗壮,手臂粗的枝丫上那白衣天仙犹如脚踏平地,侧身抬脚弯腰抱腿,各样高难度的舞姿一一跳跃出来。她的身形轻盈地像是一只燕子,绿叶红花之间婉转飞跃,仿佛下一刻就要飞走。
走近了看丁淑华才发觉,原来那所谓的白衣天仙,是新晋的朝中最是令人眼红的皇帝心腹,她婢女如烟伤重遗憾出宫的祸首之一。国师伊楼绾,传言中的那位新帝未登基前一直藏匿在皇子府中的女幕僚,也是新帝慕容楚最爱的女人。伊楼绾本是西域大月氏出身的祭司。
嘉懿从树梢上落下来,足未穿鞋,一双雪白的小脚展露在慕容楚的面前,迎着对方的怀抱坐在他的腿上,并端起一盏清茶来品了品。
倏尔,她看见了对面隔了一条河的皇后丁淑华,举起手中茶盏向对方遥遥致意。也不忘提醒慕容楚他的皇后来了,依着帝后大婚的时间来算,再过两天便是帝后大婚一个月,皇后要召见娘家人的日子。
嘉懿和慕容楚腻歪了一阵才起身离开,丁淑华从她身边经过,把嘉懿给叫住了:“伊楼国师,本宫不知可否询问你几个问题?”
“皇后娘娘如此客气想来是和陛下有关,既然你有此疑问,但说无妨?”左右也只会捡自己喜欢的回答,要是不喜欢回答的,她也不会看在对方是皇后的份上给面子的。嘉懿如此想着,见丁淑华颇为凝重神情严肃了起来:“国师既是陛下心中挚爱,为何不做皇后?”
“凤印在我手里,娘娘您说呢。”嘉懿也回答的很是干脆。
丁淑华脸色一变,又问她:“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娶我呢?”
“因为,我喜欢你啊。你虽然长得不漂亮声音也难听,但你说话坦率行事光明磊落,我挺喜欢你的,方才看过我跳舞了吧,喜欢么?”
明明是在质问对方问题,结果却反被撩了一把,丁淑华整个脑海怎么都会散不去嘉懿调戏她时的那副音容笑貌。
再后来,丁淑华还是大凉的皇后,哪怕独守后宫。
只不过,新帝成老皇,国师却一纸修书言说要代天子巡视天下,一去无踪再不见那树梢上的飞燕归来翩然起舞。
大凉太宗皇帝慕容楚在位四十七年,一生无子,晚年时册立宗室子慕容凌音为储,史称高宗。高宗皇帝慕容凌音十六岁继位,初登帝王宝座便亲临大理寺,主持一场‘男扮女装’的官宦家族闹剧官司。
“你是何人?!”深夜,嘉懿刚回琼华宫就被小皇帝慕容凌音抓包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踝上的银铃,还有这一身时下最新流行的青楼女子的服饰,笑得格外嫣然:“呵呵。”只是笑,也不答话。
慕容凌音上前来瞧,嘉懿便立时跳了支飞燕舞给他看。
《大凉·高宗·野记》·帝少,夜遇神女于琼宫,宠幸之,复册贵妃交之凤印。帝弱冠,贵妃独宠四年,未从群臣谏言立后大婚,遂有贤臣攻歼贵妃如褒姒妲己者,祸国乱政,此一出,令帝与臣不合。
又《凉朝白氏录传》:先祖白氏女,祖籍大月氏,原姓伊楼氏,后经高宗赐姓白氏更名。其一生先后服侍太宗,高宗两位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