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书这边,待到马车徐徐驶到易府时,已是夜黑如墨,月明星疏。
马车稳稳当当停在了易府大门,车帘被强健有力的手掀开,是程寒。
易书探出身来,清容脱俗,风姿绰约。
他慢步下了马车,摇着清风紫竹扇,抬头看着眼前的门匾,唇角一弯,冷笑溢开。
紧接着易书后面传来扑通一声,看去,是李浊流下马车时发出的响动。
他见易书看过来了,便拍拍衣服,“好气派啊易大人。”
易书知他是故意所为,却不点破,只是温声道,“随我进去看看。”
“是,”程寒应答,李浊流点头。
三人来到了门口,看门的护卫一见到易书便点头哈腰,客客气气道,“公子回来了,老爷夫人正等着您呢。”
易书只是目光淡淡的瞥了一眼他,轻“嗯”了一声。
他没必要故意刁难他。
易书进门后,便由人带着来到了客堂。
屋内,易忠和他夫人已经坐好了,他二人对面坐着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高高束起的马尾,清澈干净的杏眼,他看见易书来了,眉开眼笑,脸上堆着真心实意的笑,有种独具一格的少年意气。
他便是易忠和易张氏之子,易书的弟弟,易安,字怀善,自幼喜爱游山玩水,这不刚从外面回来。
除了布菜的两个丫鬟,易忠并没有叫外人进来。
易忠看见易书,紧绷的脸有了一丝松动,可在看到他身后跟着的李浊流和程寒时,脸又垮下去,一脸不悦。
易张氏没有说话,只是笑着坐在那,一副当家主母的做派,大方得体的笑在易书看来格外讽刺扎眼。
反倒是易安,一脸欣喜,他笑的蹦起来,冲到易书身边,亲昵的勾住他的胳膊,“哥哥回来了,快过来坐。”
他边说边拉着易书过去坐下,又冲易正撅嘴不满道,“父亲这是作甚,哥哥回来了,您却板着一张脸。”
闻言,易忠又立马堆砌起了虚伪的笑,“是为父的不对,既然都到了,就入座吃饭。”
他使眼色让布菜的两个丫鬟手脚麻利点,待菜布好后,俩人识趣的关上房门出去。
易书挨着易安坐下,他自始至终没开口说一句话,只是抿着唇,冷眼旁观一切。
而李浊流和程寒就站在他一左一右。
易忠见了,又心生不满,耷拉着一张老脸。
他没说话,气氛一时之间降到了冰点,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易张氏柔声道,“既然人到齐了,就开饭吧。”
她一直不曾亲昵的唤过易书,不是不愿,而是自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时,她叫了他一声“小书”后,对方憎恨的目光让她至今难忘,牢记至今。
易书浅浅的目光微不可见的落在了说话的女人身上。
一张秀气的瓜子脸上嵌着两颗水汪汪的葡萄眼,含情脉脉不失风情,虽是妇人,风韵犹存。
他想,原来他的“好”父亲喜欢这样的女人,娇小可人,而不似他母亲,自幼循规蹈矩,为人端庄大方,说话时温声细气,她不明媚却温吞,不娇憨却懂事,她善解人意,是当年京城人人求之不得的好姑娘。
甚至当年京城流传着一句话,“娶妻当娶温家女,巧手仁心懂明理。”
可这样一个人,却遇上了不太好的人,以至于积郁成疾,郁郁而终。
易书心里泛着浪花,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哼,”易忠甩了个脸色。
易安笑眯眯的替易书盛了一碗鸡汤。
香气四溢,黄灿灿的油光点缀着翠绿的葱段,很是诱人。
易张氏小心翼翼的看着易书,等待着他的反应。
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易书没说话,只是朝他左后方的李浊流招招手。
易忠他们三人疑惑的看着易书,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李浊流心领神会,从袖兜拿出针包,拔出其中一根银针,上前一步走。
于是,在众目睽睽下,在他三人不可思议的注视下,李浊流脸不红心不跳,自然的由鸡汤开始,将桌上的菜品一一验毒。
他甚至连碗筷都没放过,直到确认无事,才心满意足的点点头,朝易书道,“回公子,可以食用。”
易书“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易书,你个混账是什么意思,”易忠气的一拍桌子,满脸怒容,气的胸口大幅度颤抖。
“如你所见,”易书平静的直面易正滔天的怒火。
他越是冷静,满不在意,易忠就越气不打一处来,他“啪”的拍桌站起来,手指易书,“逆子,你个混账。”
“你知道就好,我一向如此,”易书目光冷淡的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
他从小就不为易忠所喜,他是知道的。
易书幼时不明白父亲为何不喜自己,明明他们生的有几分相似,明明他是他的嫡子,明明他从小出类拔萃,明明……
他看着眼前双眸凝火的易忠,笑了笑,“何必恼羞成怒,我担待不起。”
“逆子,逆子,”易忠说着就要卷起袖子过来抽打易书。
易书安然不动,稳如一座山,始终冷眼看人。
易忠被看的心虚,这时易张氏连忙起身拉住震怒中的易正,柔和道,“老爷不要生气,对身体不好,易书这孩子,自幼便是如此,他没别的意思,心里也是实实在在尊重你这个父亲的……”
易书看着滔滔不绝的易张氏,竟然绷不住轻笑了起来,“易夫人,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好口舌。”
易张氏脸色一僵,气色并不好看。
易安也站了起来,朝着易忠和易张氏严肃道,“父亲母亲,你们一人少说一句不行吗,哥哥难得回来,一家人难得团聚,非要说这些呕气的话。”
易书看出他的愤怒是真的,却也并不想开口。
他知道这个弟弟一直想亲近自己,只是无论是虚情假意也好,亦或是真情实意也罢,他都不想与他们有太多纠葛。
易书揉揉眉心,“不必再逢场作戏,邀我前来,有何目的直说便好,毕竟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需要详谈的。”
他的三言两语又将气氛弄的微妙,易忠气不过,直接随手拿起桌上的碗朝易书砸去,边做边怒骂,“你个混账。”
易书看着飞过来的碗,开扇轻轻带碗一拍,碗便转个弯,砸向了另外一边。
破碎声一响,方才还完好无缺的碗已经粉身碎骨了。
易张氏还拉着易忠,可经过刚才的事,她的力气显然小了不少,人也默默后退了两步,半张脸隐藏在晦暗不明的灯火下。
易安吃惊的捂住嘴,他叫了起来,质问易正,“父亲,您这是做什么,方才若不是哥哥身手敏捷,您可就真的砸到了哥哥。”
“砸了便砸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易忠甩袖,鼻孔出气,他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
“易大人说得对,”易书拍手叫好,“砸了便砸了,毕竟你我二人并无关系。”
“你……”易忠气的说不出话来,指着易书的手都在颤抖,“逆子,逆子,当初就不该生下你这个混账……”
“父亲,”易安连忙叫起来,打断易正的话,“您少说几句。”
“呵呵,”易书就坐在那,身后的月光透不进来,屋内的烛火不够耀眼,他半是掩藏在阴影之下,一片落寞与孤寂。
他就在这充满诡异的屋内,高高仰着头,道,“如若可以,我愿生而无你。”
这是一个孩子对父亲最大的诅咒。
易安和易张氏都惊呆了下巴,愣是合不上嘴。
易忠显然没料到易书会说出此话,他暴跳如雷,一气之下怒掀桌子,咆哮道,“滚,逆子,你个混账,给我滚出去。”
满地的狼藉,一片破碎的瓷碗,洒落的菜肴,以及沾满污渍的地板。
易书踢开了落在脚边的碗,他弹弹衣服上的灰,站了起来,摇摇扇子,淡淡道,“走吧。”
他的神色冷淡,没有一丝波澜,连眼皮都舍不得抬一下。
李浊流和程寒二人没说话,只是跟着易书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是易安。
他焦急的喊,“哥哥,你别走。”
门口的易书脚步一顿,却未转身回头。
与此同时,身后又响起了一道怨毒的声音,“留他干嘛,让他滚出去,少在那碍眼。”
“父亲,”易安又气的与易忠争辩。
而易张氏始终躲在一处,一言不发,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易书的背影。
他的背影清瘦高挑,清冷的似紫竹,孤独又骄傲。
易书又抬起脚,走出了房门,此后,他再也没停留过,彻底离开了这个名义上的家。
毕竟他今天愿意回来,只不过是想看看易安,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易安想追出去,却被易忠呵斥住,他的脚步明显一顿,只能眼睁睁看着易书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
到了易府外,憋了半天的李浊流忍不住骂出来,“什么玩意,真该死,欺负我们家小书书。”
易书满眼嫌弃的看着李浊流,“莫不是你方才误食了那鸡汤,嘴里说不出一个好字。”
“你听听,说的什么话,我明明白白的是在关心你,”李浊流拉着程寒发牢骚。
程寒翻了一个接一个白眼,这人是真的嘴巴又碎又烦。
易书笑了一下,偏了偏头,却没再说李浊流。
就在他快要上马车时,身后响起了一道慌忙的声音,“哥哥,等等。”
易书一顿,转过身去。
是慌慌忙忙追出来的易安。
他在离易书几步远的地方刹住脚,他双手交叉着,仿佛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哥哥,我不该让你回来。”
易书看着他稚嫩的脸庞,没说话,只是轻微的叹了口气。
他知道易安不明白,隔在他与整个易家之间的,是不可逾越的大山,是渡不过去的大海。
易书只是道,“易安,你回去吧,我们之间,不必有太多纠缠。”
说完,易书就进了马车,马车也立刻行驶起来。
徒留易安一个人愣在原地。
晚风似乎在亲吻他,又似乎在拍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