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少女一身月牙色的衣裳,轻轻巧巧走进了他的心里。
她浅浅一笑时,唇角两畔会有两个暖人的梨涡。
易忠当时甚至不敢正眼看她。
他后来费尽心思与她熟络起来,易忠能明显察觉到易德对自己的态度变化,那是多年以来的第一次重视。
易忠拼命抓住来之不易的重视,努力向上爬,朝温清玥靠近。
因为温清玥,温相开始注意他,慢慢赏识他,又在成婚后,大力推举他,由此易忠入了君云修的眼,渐渐得到重用。
易忠又想了想,他是什么时候和张婉勾搭上的呢,大概是温清玥的干净和自己的肮脏格格不入。
她是千娇万宠长大的,而他是夹缝生存的,不合的观念导致俩人渐行渐远。
而张婉不同,她钦佩他,他顺从他,她让他有了独尊的感觉。
易忠的脸色苍白了,他后来干了什么,他也想起来了。
他得势了,不需要温相为后盾,也不需要畏惧易德,他便暴露了原型,在后来的日子里,他越来越不喜欢温清玥的作态,他疏远她,如同当年他的母亲疏远他一般。
他变得越发宠爱张婉,京城中关于他的流言碎语四处游走,可他不在乎了,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人宰割的易忠。
少年当初破碎的自尊心,被后来的易忠一一捡起来,拼凑好。
再后来,易书出生了,易忠当时是真心想好好待这个孩子的,他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他的嫡长子,怎么会不对他有期待呢!?
可是为什么,易书慢慢长大后,他眼睛里表现出来的戒备和当年的自己那么像。
易忠痛恨这双眼睛,他开始厌恶易书,连带着对他母亲和温清玥的厌恶也转移到了易书身上。
只是他太乖巧了,连易德那种人都对他疼爱有加,易忠甚至在他身上看到了易德的偏爱。
易忠恨啊,为什么易书一生下来就得到了所有人的偏爱,得到了他穷其一生也得不到的偏爱。
易书再大点,他的天赋便更加明显了,京中之人,无一不对他赞赏有加,甚至小小年纪便得到了君云修的赏识。
这让易忠怎么能不羡慕嫉妒恨,他拼了命,机关算尽才得来的一切,对易书而言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便收入囊中。
不平衡的心理不断刺激着易忠紧绷的神经,于是,在往后的日子里,他越发看不顺眼易书,心里种下了丑陋的种子。
他明目张胆的偏爱张婉和易安,一次次让温清玥和易书难堪,也在明里暗里打易老夫人的脸。
后来,易德死了,易忠没有难过,也没有喜悦,只是觉得心里积压的大石头碎了,仅此而已。
再后来,温清玥也离开他了,易忠不明白温清玥怎么会死,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他从来不曾克扣过她,可她还是死了。
易忠见到温清玥的最后一面,她已经咽气了。
她的脸上不再有往日的光彩,而是黯淡的。
易忠仔细想想,她的脸上已经黯淡无光好多年了,这些年她汤药不断,以至于身上和房间里都是浓郁的药味。
他看看温清玥清瘦的面颊,有片刻失神,他已经许久未曾仔细看她了。
他那时是什么感受呢,好像是一种久违的悲伤……
他在悲伤什么,她的死去吗?
不该啊,本就是一场利用,何必悲伤呢……
易忠压制住了心里野蛮发根的种子,不肯承认积压的情愫。
他本是黑暗无光的人,是温清玥带给了他光,可他亲手捏碎了光,捏碎了温柔的她。
……
易忠突然站不稳了,他的身子摇晃了几下才勉强稳住。
一直回忆到这,他才感受到脸颊上的冰凉,是泪。
为谁而流的泪!?
易忠想起那年赏花宴上,凉亭一角,她素手纤纤,拨弄琴弦,轻纱薄雾,若隐若现的她,美的脱俗。
现在想来,当年她又当真没有拂动他的心弦吗?
一切不得而知,自在人心。
易忠的呼吸急促起来,眼里像凝了一团血。
他想起新婚之夜,红盖头下,她巧笑嫣然的模样。
她的娇羞,她含情脉脉望着他时,他当真没有一丝心动吗!?
易忠不得而知。
她怀孕,在寒冬腊月的夜晚想吃鸡丝粥,他不辞辛苦与麻烦,为她亲手熬了十来天的粥,不是喜欢是什么!?
他自私自利一个人,却在得知温清玥难产,极有可能一尸两命时,着魔了一般跪在院子里,祈求上天开眼,不惜以命,以前程,以荣华富贵为赌注时,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只是爱会消失,会隐藏,只是易忠在扭曲的心理下迷失了自我,忘记了他曾真心喜爱她。
喜爱他的温清玥……
易忠痛苦的捂住胸口,他想起了易老夫人方才所说之话,耳朵都震的生疼。
他心里乱成一团,浑身都发麻发软。
那些他不愿意面对的回忆占据了他。
易忠咬紧牙关,看着墙上的紫竹画,不由想起了易书。
那个自小不被自己喜欢的易书。
他那时的处境该和自己幼时一样吧。
可他有人偏爱,以至于他们没能成为一路人。
易忠的气是叹不完了。
如今他也老了,不想再追究太多。
至于易书那里,走一步看一步吧。
今日被易老夫人一说,易忠心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不由得在想,或许他成为现在的模样,也有自己的一点责任呢?
易忠反复叹气,心迷茫,人迷茫。
易忠六神无主的出了祠堂,一问,却又得知易老夫人已经离开易府,去了易书那里了。
他的手死死握着,内心翻涌着不知名的怒火。
果然,无论多少年过去了,心思狭隘的他还是忍不住嫉妒易书,嫉妒他的孩子。
易忠曾真心实意想靠近易书,可他善妒多疑的心不允许。
他叹了口气,精疲力尽的他不想多说话,只是点点头就回房休息了。
易书这边,在易老夫人刚到京城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得知易老夫人先去了易府,心里便开始打鼓。
此刻他坐立难安,来回在门院踱步,他知道易老夫人马上就到了。
一旁的李浊流用胳膊肘戳戳程寒,好奇的问,“你家公子怎么了,魂都飞了。”
“老夫人马上到了,”程寒小声的回。
“那不好事吗,”李浊流疑惑,“这京城谁不知道,易老夫人最是疼爱你家公子。”
“唉,”程寒叹叹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子这人万般好,就是于亲情方面敏感多疑,易大人带给公子的创伤太大了,以至于公子对亲人的疼爱总是患得患失。”
“原来如此,”李浊流看着眼前失了风度的易书,道,“可我觉得易老夫人是打心眼里疼爱公子的。”
“嗯,公子知道,可心是患得患失的,”程寒道,“我一直不明白易大人为何对公子有如此大的敌意。”
“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人是复杂的,心思最是难猜透。”李浊流道,“至于其它的,我不管,我只负责追随他。”
他下颚轻扬的方向正是易书。
程寒赞同的点点头。
这时,易书忽然停下,看向他二人,“莲子羹熬的怎么样了,祖母爱吃。”
程寒和李浊流,“……”
他二人在这陪他等易老夫人,又没在厨房,怎么知道。
程寒道,“怕是差不多了,老夫人来刚好。”
“好,好,”易书心不在焉的看向大门,门已经大开了,只需人来。
他三两步走到府邸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一辆马车徐徐驶来,停在了门口。
易书呼吸一怔,捏了捏手,看向马车,冲里面的人道,“祖母。”
“哎,”里面应答的声音欢快而喜悦。
车帘被掀开,那嬷嬷先下来,摆好台阶,正准备伸手扶易老夫人,易书笑着指了指自己。
嬷嬷了然,退至一边。
易老夫人探出身子来,就看见了笑眼盈盈的易书。
她脸上立刻挂满了慈祥和蔼的笑容,“祖母的乖孙哦。”
易书将易老夫人扶下来,“祖母一路舟车劳顿,孙儿让人煮了莲子羹。”
“祖母的好乖孙,”易老夫人笑呵呵的跟着易书走,她拍着易书的手,柔柔道,“祖母给乖孙带了些好玩好吃的玩意儿,乖孙叫人拿进去放着。”
“好的祖母,”易书一看,就算有了心理准备,还是会大吃一惊。
五大箱,整整五大箱,齐齐的排列在地上。
程寒和李浊流二人心有灵犀的叫人抬箱子。
易书扶着易老夫人朝府内走,,“麻烦祖母了。”
“怎么回事,我的乖孙怎么半年不见,客气了许多。”易老夫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是孙儿的不对,”易书下意识低下了头。
“你呀你,这些年了,还是没改掉这个坏习惯,”易老夫人拍着易书的手,柔和了声音,“进去说,正好我有点饿了,吃点莲子羹垫垫肚子。”
“好的,祖母,”易书将易老夫人扶进了客堂,又让人将莲子羹端来。
易老夫人坐在主座,她让易书坐过去,到她旁边去。
易书不明所以,却照做了。
这会儿功夫,莲子羹也端来了。
易老夫人摸摸易书的额头,“乖孙,让他们下去吧,祖母想和你说说话。”
“是,祖母,”易书扭头,示意其他人出去。
待人走后,易书低声问,“祖母想和孙儿说什么?”
“祖母的乖孙哦,”易老夫人微微弯下腰,将易书轻轻搂在怀里,拍了拍他的后背,“又在胡思乱想什么,祖母心里的乖孙一直以来都是你,也只会是你。”
“祖母,”易书一愣,他不曾想易老夫人会直接说出他的心思。
“乖孙呐,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易老夫人松开易书,拉着他的手轻轻的拍着,“祖母先去易府一来是看看张婉母子,二来是和你父亲有话要说。”
“怀善不同与其他人,”易书只开口为易安说了话。
易老夫人知晓易书说的其他人是谁,她笑道,“祖母知道,乖孙还是顾及兄弟之情的,怀善的确是个好孩子。”
她看见易书眼神闪躲了一下,是他失落时的表现。
易老夫人道,“不过在祖母心里,没人比得上乖孙。”
易书虽面上没有变化,可眼里明显多了色彩,亮闪闪的。
易老夫人道,“这半年来,我想了许多,见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
易书问,“祖母若是有心事可以和孙儿说。”
“祖母我啊,本来想着落叶归根,人老了,便放下往事,和你父亲冰释前嫌的,可他终究让我失望了,”易老夫人提到易忠就失望满面。
“祖母,和他……说什么了,”易书心里一颤,好奇的问。
“不过是些前尘往事,”易老夫人摇摇头,“乖孙,你或许不知道,祖母嫁给你祖父那晚,是满心期待的。”
易书猛地瞪大了眼,这是他未曾听说的。
易老夫人想起那晚,是她和易德的新婚之夜。
在此之前,她未曾见过他,知他是她的郎君时,心里是期待又紧张的。
还记得那晚,男人掀开红盖头时,入眼可见的是一张俊逸非凡的脸。
他生的好看,人又风度翩翩。
她想,她会喜欢他的,幸好,他的模样是她所欢喜的。
易老夫人思及此,闭上了眼,又睁开,“可我不知道,他是不愿的,他所爱之人,自始至终都是那柳氏,我不知他为何爱她,还娶我,可我这一生除了他便不能再有所爱了。”
她平静的将往事叙述,似乎是一个旁观者,“我以一颗少女怀春的心嫁与他,可他将我活活枯死于家宅,他不爱我,与我过着相敬如宾的日子。”
易书长长的睫毛轻颤,他母亲与他何尝不是如此。
易老夫人接着道,“我知我这一生也就这般了,所以我向你祖父应允了一个孩子,既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易家,他答应了,于是有了你父亲。”
易书不说话,只是用那双好看迷人的丹凤眼看着易老夫人。
易老夫人神色温柔,她摸了摸易书的头,“我曾经对轩曜,也就是你父亲是满心欢喜与期待的,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怎么会不爱他。”
她又一脸痛苦,“可我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自打他开始懂事后,一切都变了,他变得阴沉诡异,攻于心机,做出了许多让我难以接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