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的骸骨。
人死之后,尸体不及时处理,若是在潮湿阴暗的地下水道之中腐烂,闻道难闻不说,也是要滋生疫病的。
妖鬼帮的贼人们,虽然号称是妖鬼之众,穷凶极恶,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罢了,地下又缺医少药,更是会怕染病也怕会死。
所以他们不会任由尸首就在跟前不管的。
他们会将尸首埋在无用的地道边上,挖出来的地洞里。
或者设法拉出城外扔在乱葬岗。
有时候甚至直接就扔在坊市边上。
冬天冻死几个乞丐,不是很正常的吗?
巡街的武侯们和衙役们,会替他们把人拉至城外掩埋的。
不过他们很少会这么做,担心引来官府的注意。
官府会对无名尸首做初步的甄别,若是发现是他杀,还是会追究的。
而且长安城里,冻饿而死的乞丐多了,县令还是会受到责罚。
这就是太平盛世的坏处了。
所以这些干净的骸骨,和那些泡在酒里的孩子……
这时候就能看出,相州饕餮军丙字营甲字队的这些军卒,真的是些没经过什么事的新卒了。
长安地下水道之中的惨状,一桩桩一件件地摆到眼前来,让他们感觉很不舒坦。
所有的人脸上都写着,老子现在很恼火,但是不知道这火气该往哪里撒的愤慨。
虽然被抓到的贼人,都被打的不成人样。若是遇上了头目,有些修为的,还会你一刀我一刀的招呼一下。
要不是为了查证他们是不是还有亲眷,这些人走不出地道!
可是,这丝毫没能让甲字队的兄弟们,心里面好受上多少。
陈玄帆的阳神法相沉着脸皱着眉,在一边将兄弟们找到的东西收到铃铛里,一边打出功德金光,在贼人身上做着记号。
几个贼人巢穴里的库房,已经被他们搬得差不多了,但收获和耳边贼人的痛苦哀嚎,却没有让他的脸色好看多少。
“伙长,你也别太难受了。”
崔霁忍不住劝道,“小蝶她们虽然死了,但她们年纪这么小,身上肯定没有罪孽。你又用功德金光度化了她们,还有道子佛子的诵经,她们应该很快就能转世投胎了。”
“转世投胎就是另外一个人的人生了,和她们还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一点灵光而已。”
陈玄帆面无表情的说道。
人生一世,命魂散了,一生也就了结了。
什么转世,什么投胎,都和这一辈子不相干。
所以这一世受的苦难,就白受了吗?
难道人一生不该是酸甜苦辣咸都尝尽,才算是公平吗?
可为什么他们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们的命,太短了。
短得就像是专门来这人世间吃苦的!
他娘的!
陈玄帆觉得不公平,可他却不知道这公平该向谁去讨!
崔霁张了张嘴,想说几句,说事已至此,官府不会不管,以后定然会对地下水道加强巡查监管的,左右巡使、左右街使、巡街武侯都会格外的留意。
可是没说出口,就知道这话说了也没用。
陈玄帆在懊恼的,是他明明赶上了人还活着的时候,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
明明他们这些孩子,还有那些骸骨的主人,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要承受这样的命数。
甚至是有些已经沦为贼匪,不值得同情的那些人。
一些人是天生贱种,是主动走上邪路的,可另外一些人,是被世情所迫被裹胁而行。
一步踏错,再难回头。
公平?
人生来有富贵贫穷,有残疾健全,有男女之别,有强弱之分。
哪有什么绝对的公平?
“伙长,也许我们在投胎为人前,鬼差问过我们,要不要接受这种不公。你若点头接受了,才会入轮回。”
崔霁想了想,苦笑道,“传闻轮回之事,天道都不会多管。一点灵光入轮回道,就像被风吹走的蒲公英,落在哪里便是哪里。兴许这般无人可干涉,便是最公平的了。”
佛说,众生皆苦。
“身带罪孽只能投身畜生草木也就罢了,若是有投生为人的机会,谁人愿意放弃?”
崔霁看了看前面的几个,被军卒们带上地面去的妇人,“哪怕知道要经受苦难,也还是会来这一遭。”
毕竟生而为人,至少还有挣扎的余地。
来这一次,走这一遭,争过了这一次。
赢了,是一生。输了,也是一生。
下次还来吗?
多半还是会来的。
“伙长,那一点灵光就是这不变的斗志,小蝶是它的今生,它在来生会是别人,但也还是小蝶。”
“……老崔,照你这么说,人来到世上第一件事就是哭,那你说他是后悔了想回去呢,还是饿了,要吃奶?”陈玄帆叹了口气,问道。
“……嗯?”崔霁愣了下,他一时间没参透陈玄帆这话中深意。
陈玄帆这话,有个屁的深意。
他一向不喜欢思索这些生死的事情。
在能好好活着的时候就好好的活着,活不下去的时候就努力的再试试,试过了还是不行,那就再说。
以前他就想过这个公平的问题。
有人说,每个人都只能出生一次,也只能死亡一次,这就是最公平的事情。
可是人活着,有的天生命好,不用遭受困难一辈子顺风顺水,有的人就正好相反。
都是活一次,死一次,他却比我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过得好,这他娘哪里公平了?
但是想这些,有用吗?
还是有点的。
至少你可以尽量努力的,活成不舍得跟别人交换的样子。
未必要有多好,但却就是舍得跟别人交换。
这就行了。
人生本来就是会有遗憾的。
因为一辈子太短了,你不能将想看的风景都看完,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了,把想吃的东西都吃个遍。
以前的陈玄帆不喜欢想这些浪费时间的无用问题,如果是上辈子遇上小蝶他们的事情,做多也就是做个旁观者,唏嘘两句,然后就过去了。
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多提。
可他现在心里却很难受,充斥着愤恨和无力感。
因为他有了修为和实力。
有一瞬间,都不把自己当人了。
至少不再是普通人。
面对事情的时候,不会再是无能为力。
一切只要他想,就都能如他所愿。
就像是拥有法力的神仙。
然而小蝶的事情,给了陈玄帆当头棒喝。
所以无力之下的惊慌失措,让他感觉不爽。
换句话说,他现在的情绪,就叫无能狂怒。
小蝶他们的遭遇不过是引发这种愤怒的一个引子。
虽然他的确是在惋惜和怜悯小蝶,但后来堆积起的愤恨,除了是对同为人族,却在残害同族上,堪比妖魔的贼人。
更多的是来自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不满,还有这种打击之下的挫败感,所带来的无措和焦虑。
可是老崔这家伙,却以为他是满腔愤慨都是为了小蝶这些孩子,还在一本正经的宽慰他看开点。
未免也是把他想得太善良了一些。
但他也不想浪费兄弟的好心,就拍了拍老崔的肩膀,道:“两者都不是。刚出生的孩子哭,是因为喘不过来气。他想活,就只能奋力地嚎哭。”
似是而非的屁话,主要是为了转移一下话题。
崔霁点了点头,以为陈玄帆是在赞同他的看法。
人都是想活的。
陈玄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也就不再多说了。
心里却在想着,妖鬼坊里的贼人,把自己当做妖鬼,将和他们一样的人,当做可以随意宰杀奴役的牲畜。
而他呢,之前似乎也将自己当成了无所不能的神仙。
神仙和妖鬼,都不是人。
在神仙眼里,人是什么呢?
是否也是可以随意宰杀奴役的牲畜?
或者是,不需要在意的蝼蚁?
修炼的尽头,是不是成为人族之外,冷眼旁观的其他存在?
“老崔,我觉得我可能做不了神仙了。”陈玄帆叹了口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