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行夜宿宜奔暑歇,因乔装为平白路人便也就专找田坊农居此类小家雀处,避开酒肆阁楼恢弘之所,奈何花汪二人神表甚为不俗,饶是粗布褴衫也遮不住过人之相,一路上难免受些盘问攀亲,只道是哪个落魄的相王,又且汪毓本就生得俊俏,出宗来又特意乔做女装,这下可遭肥了心的男人们惦记,捏也揉也是想方设法靠近,幸是花万剑天生气场又伴虎威,慑得腌臜流泼们不敢靠来。
不消当日,散了鬏擦了粉换掉了镂镂花花的女子衣裳,与些黑灰粗布衣物汪毓着上。
“听满馨说得‘换女子衣物必是不叫起疑,一老一孙行路也还顺些’,哪里顺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钻出那般个色胆迷心的人怪,此风需矫!”花万剑甚恶此类。
连行数日一切妥当,当无意外发生,期间轮以宗内带出的层环黄棕的当归、百年的陈皮、已具人型的年参、白皮橙心的黄芪慢慢煨些补汤,喂着汪毓佐粥食喝下,第二日时,汪毓睁目能醒,养有四五天便能蹒地,再是期满一旬,内力可摧胡乱使些剑气不是问题,只是小周天尚不能圆且运气发力比以往要吃力些,花万剑劝汪毓莫要多想,症结虽难权且能治。
行又数日,暑气渐渐淡了,早晚间有些凉意,汪毓又使不得热功,幸是随身包裹里被阮钰硬塞了几件棉衣,也能披上御寒。是日得一去处,远远听得狂瀑锤地声若雷鸣,循此至去遇一陡山相阻,此山高约百丈,一隅处山瀑垂下约莫十丈,横来绵延百丈余去,收目尽是直来直去的陡壁,壁处光滑怕是只有粘足的壁虎才能攀上,上山绿茵葱葱一片花锦,想来必是仙人之所。
花万剑领着汪毓来到瀑布下,溅起的水豆激在颊上手上有些生疼,此处凉意也远胜来时。
“是处俱险,欲去百花谷须攀百丈山、过百株林,百丈山壁尽皆滑石,欲攀其上者旁无他处,唯目下瀑布处可着力。”
汪毓不免问过:“若是施力在壁石上搭一吊索梯道,也无不可。”
花万剑摇了摇头:“谈何容易,且不说此壁坚固胜铁,寻常江湖把事哪能凿动。”
“好人师父弄来,也不过几剑的功夫。”
花万剑捏了下汪毓鼻子:“你道我是能摘月填海的完人,便没有难事了?”抬首看往山巅,长吐一气神色复杂:“百花谷谷主,便是称作‘病者医术难医,难医药术全凭’的草主药仙了,天生灵敏嗅觉味觉但识不忘,素亲天育地培研磨琼草一生,虽精医术更重药术,又且生得……嗨,我与你说这些来倒是何用。”花万剑摇了摇头,“隐居于此后她便不问外事,偶有为求仙草客人访此,谷主也会慷慨解囊,因是虽不在武林却地位尤显,因喜静谧不爱人烟喧嚣,武林中人不多余叨扰,是此给谷主营了此处世外桃源,你让我们如何能在此处设栈立道。”
汪毓看着双目空洞神情落寞的花万剑,若有所思,自顾退了几步守在一旁也不出声搅扰。
良久,花万剑回过神来,屈指在汪毓头顶收力弹过:“倒是任由为师晃神,你也不急着治病去。”
汪毓不曾答话。
花万剑摞袖探手小触了下劲胜奔马的瀑流,自顾蝇语:“多年未见,水力还是如此强势,就如你性格这般。”
竖掌为劈高高举过头顶:“毓儿,体力如何。”
“盈又稍许。”
“待为师劈瀑启路,一口气能否登去?”
“预……计不能。”
花万剑收掌,回首瞠目:“为何,十丈而已?”
汪毓咬着下唇不甘讲出:“失力些时,前日还可提气疾步,现下脉络尽枯与山下人无异,想我肉腿双足便是再有膂力,也攀不上这等劲瀑险山。”已是苦笑。
花万剑皱眉摸向汪毓寸口,一时愕然,慢慢松了手指:“倒是又闭合了,且叫你取过了三剑,不然眼下的你万般过不得剑考,化气散啊化气散,何其难缠!”拍了拍脑袋,“可如何是好,输气开穴可是不能行了,目下你血管筋脉俱是孱弱若外力摄来取死无异,叫我负你试试。”说着屈膝虚蹲背示于汪毓。
汪毓避过只是不受:“折煞我也,好人师父不必如此,你自行攀瀑,待你上得山崖且撇一根韧藤于我,我自牵着上了。”
“哈哈哈,与我还计较这些纲常。”花万剑拂须而笑,起身远处捏来一片草叶飞去瀑流,只见草叶即触水处若积雪遇火,霎时融于无形,“毓儿你有所不知,是瀑源头处,乃谷主亲手栽育锁心弃世草,此草如何稀罕?草身萤粉随风则起遇水则融,倘无水流相载萤粉随风几尺便即消散当是播不得远,若是遇水立发剧毒,此毒于人于物凡血流之物无害,但碰草蔓株植麻缟纱绦此等纤维凡品必是侵蚀,所然牵藤扯蔓之计当下且用不了来,你着目看看,水潭流瀑一旁,可有冗株?”
汪毓细细瞧去,果真如此,莫说瀑下积水潭边青石嶙峋光秃秃了无植被,便是上处启流崖边,也是隔有好远才零零星星几丛深灌,汪毓甚觉稀奇,跑去一旁捧来一堆树皮乱枝杂物一一丢下,无一不是遇水则化,一时孩子脾性,看得汪毓笑出声来只顾念叨:“山中活了多时也不曾目得如此稀罕物,难怪此潭水甚清却不见鱼儿虫豸。”
“你倒自顾玩上了。”花万剑靠了过来,见汪毓拿着瓷瓶正自取水,一时无奈:“此剂活水能驱死水则亡,又无锁心弃世草相喂,离了此处便是无用之水,你灌什么来?”
汪毓倒了瓷瓶:“倒是可惜了。”
“要是喜欢,到了谷内求谷主送你几株,你带回去培育也无不可,眼下我们得想法攀上。”说着花万剑脱下了褂袍,汪毓见过也忙脱下:“需是褪下,不然叫得身上衣物尽被毒水化了,可是羞难见人。”衣物褪至一半,登时面颊通红:“好人师父,遮私衣裤,可是脱不得吧?”
“如何脱不得?两个爷们于此,你忸怩做个什么?多少晚辈由我带大,我倒是没见过娃娃这般?你没由来同我生了间隙,我可是你父亲一般的年岁。”
“也是。”汪毓真就欲脱,“山里向来也没个讲究,我们自小就裸着泥潭里跳玩,眼下又如何避嫌了。”正要褪了衬衣衬裤。
花万剑赶忙止住:“慢且慢且,我胡乱逗你几句当不了真,一个发须见白的糙汉一个将及弱冠的儿郎,真儿个脱得一丝不挂成何体统,我旨叫将咱们外衣脱了拧编成绳索拉你上去。”
“可不是说……”此乎轮到汪毓摸不着头脑,提着毡衣愣于当地。
“哈哈哈,你且看来。”花万剑将手中褪下的衣服径直抛向潭中,但见阔袍经风吹扯徐徐降铺到潭面,但有褶皱浸湿处却不见消融,“于你换上的衣服皆是秘药泡过能挡此毒,实为此着,可将外衣撕作绳索,此瀑能攀。”
喜上眉头,汪毓抽出腰间短剑割分毡衣,花万剑催气于指四指频动很快将阔袍撕成一缕缕布条,二人合将起来不多时拧成一条布索。
“倒是短了些。”汪毓目量着崖高与索长,尺柱之距。“倒也不妨,我先攀上一段,待力乏了再由好人前辈你牵我上去。”
“为师先去探路。”音消势腾,花万剑左手绕布索右手举掌起势上撩,平白一撩竟有白气随趋,一股劲力蕴于白气当间只一下,将湍急之瀑布分为两端,说来甚奇,四处无水处壁石俱是滑坦,唯瀑布之下怪石突兀凹凸不平,滴水犹且穿石,长年累月的劲水冲刷也抹不平此等硬石,当真胜铁尤金的好石。趁此隙间,花万剑足驭疾风整个人如钻天的疾鹭踩上石壁突处,三两下已上十之六七,此时身侧两端水幕重又敛来,花万剑掌分左右凌空猛拍,炸开身周水去,收掌上翻于顶连掌推去,硬是逼得狂泻瀑布一路倒流,竟如此般,花万剑凭双掌之力打回瀑布上得崖顶!脚下不停随卷随跟一路攀上。
过崖良久,才听“嘭——”之一声巨响,瀑布回卷重流,激起层层水幕尤溅无数水花,水花处,但触得四周林木尽是肆乱侵蚀,汪毓身边可堪狼狈,只是此时他看得呆了,全然不顾自己已是落汤鸡模样。
汪毓心中惊叹道:好人师父果真神人。
花万剑将布索一端系于一处固石,另一头抛下,索实短,十丈崖壁且不过半。
须得下去接来毓儿,此索本不如何长,待再经些绕头一系也太短了些,幸是此下由布索借力脚下也不空,费些神我们二人总能上来。花万剑自顾寻思着,正要回潭,却见汪毓已是硬顶着湍流直爬攀来。劲泄的流水似刀罡胜针芒,打在身上脸上俱是疼痛,外衣毡袄也被撕做布索无可相护,坦露露迎去此力可是难捱,不多时肤表渐红,汪毓紧咬槽牙不自吭声,下盘稳踏满目只视向不远处那条布索,心心念只要牵过此索,是场自己便是赢家,至于疼来伤去,哪里去管。
不料一下踏空,整个人栽回了深潭,待再爬起时,脸上已有血痕,半声不坑,又是攀上了崖壁。
花万剑一席白衣岿然站于崖巅,看得呆了也忘用内力烘干湿衣,饶是外表湿漉漉来,心中却被激起一把火:天南海北从古至今,当还得是赤诚男儿最有热血,可教百观不厌,若人人得此,江湖哪里会是埋人的枯墓。
试过几番,汪毓终是牵上那股布索,花万剑及力发去,只“喝——”之一声尽将汪毓提飞了上来,待身形得稳,汪毓一下瘫在地上,自顾大口喘着粗气:“脚下有物,可谓踏实。”此时双颊双臂俱是细密血痕,脖颈胸腔能见的肉处都为赤色,血痕经水冲泡,已是有些脱血惨白。花万剑驮起汪毓朝林深处走去。
彼时桂馥兰香古木参天,又是另一番景象。
汪毓如入仙境,沉浸于美景当间不觉啧啧出声,想着以后是练不动剑了,寻个此处养老死去,上上者耳。
将得爹爹娘亲和钰儿一齐接来!念及阮钰,汪毓又是一阵心慌。
“瀑布得攀,百丈山还有九十丈需翻,更且百株林猛兽实多,武林人不敢贸然靠近百花谷,一得如我所言敬百花谷主不愿叨扰,二来也是山中毒花凶草肉食猛兽实多,不到万不得已真不愿来此。”
若此凶险?念来还是不要叫爹爹娘亲来此的好,山脚下风景虽不比是处,倒也安全,那处呆便呆得。
话不及远,既说当下,肉食猛兽?有花万剑守护,汪毓如何担心,何些凶兽能凶得过万剑诀?便是遮天的腾蛇搅洋的苍蛟,能捱得过好人师父几剑?此时之花万剑于汪毓心目中,俨然天神下凡。
“若全如印象那般,百花谷谷主住在深处一翠竹搭建的竹屋内,竹屋立于一千年古树枝桠之上,树有奇香,人不厌得却能叫猛兽蛇虫避而远之,待我们到了那处,猛兽再也不是害事处。”
二人走走歇歇,渴了临泉饮水饿了干粮充饥,直走得日头西沉天边薄暮。
翻过一丘,豁然开朗眼前一亮处,得一花海,锦簇汪洋奇香漪漪,虽至暮时仍有群蜂流连,花海中央端坐一着红底白纹衣物女童,女童额前黑瀑悬下颈后一根乌黑麻花辫,肤如凝脂面容姣好,正自撕着花瓣口中唱着:
“双木林下清幽径,自逾溪川胜船行,山外负心匪多处,不似躲起闻鸟鸣。”
“啭音?”花万剑放下汪毓,只一人愣愣无神向那处走去。
那女孩着目视来也不躲怯,两双灵目一如夜幕泼星,浩瀚穹宇也是,直愣愣射出两道精光,大方回到:
“你认识我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