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娘亲?”花万剑迈开的左足久未踏出只是愣于当场,一时怅然若失,“是了,若真是啭音,又怎会是这般年岁?”
那个女童丢下鲜花来到花万剑身前打量:“我似在哪里见过你。”
花万剑噤声手指微颤,巍巍伸出捏住女童白藕般圆润小臂,眼神中投来无限温柔,着目端详口中呢喃:“与你娘亲年轻时无两般,一时恍惚我倒以为岁月倒流了。”
那女孩抽出胳膊,伸指指向花万剑:“想起来了,出恭之所的竹门上,便是挂的伯伯你的像呢,伯伯,你怎从画里跑出来啦?”
看着女童水汪汪之大眼,花万剑摇了摇头:“果还是记恨着我。”俯身抱起女童在她脸上蹭了一下:“你猜呀,眼下偷偷溜出来闻闻花香,是为了哪般?”
那女童咯咯地笑着:“伯伯你定是嫌臭了,叫我每时每日都在那闻便臭,我也早溜出来了。”
“真是聪明伶俐,熏死我啦。”花万剑捏了下女童鼻尖,那女童只顾笑着,而后拍了拍花万剑的胡须:“我叫林逾川,伯伯你呢?”
“花……”笑了笑,花万剑改口道:“叫我臭伯伯吧。”
“哈哈哈,可真好玩,臭伯伯,臭伯伯!守臭茅坑的臭伯伯!哥哥你呢?”林逾川探着头看向身后远处自顾扶着树的汪毓,汪毓看向花万剑,花万剑点了点头。
“小妹妹,我叫汪毓。”拄木为拐踉跄蹒来,林逾川蹙着眉头想了一番:“哥哥你面生,不曾见过,你也是来寻我娘亲取药的吧。”
“是呀,能否带我去找你娘亲?”
林逾川从花万剑怀中跳下,探着脑袋在汪毓身旁绕过一圈复一圈:“娘亲说了,谷外的人轻信不得,我怎知道哥哥你是好人坏人,若你是坏人憋着害我,可又叫娘亲生气了。臭伯伯,你说我带不带他去寻我娘亲?”
花万剑一时好笑:如何还问得我来?
“逾川,于你眼中,怎样的人才算是好人呢?”
“娘亲说了,天下女子俱命苦,能帮得帮,娘亲都不拒绝都视好人看待,若是男人,一是目视端正形不猥琐,我瞧这哥哥生得还行,第一关过了。第二要有担当正气,要有豪杰之相,第三,也是娘亲最着意一处,需得是从一而终不可花心始乱终弃。满此三项,方为好人。”
花万剑哭笑不得,你这是寻好人来,还是寻好婿来?一时想到自己凡种过往,也无心戏谑,只是又抱起林逾川:“那这位哥哥是好人,臭伯伯与你担保。”
“咯咯咯,我瞧哥哥也是个好人,我带你们去。”
一行三人走走停停,花万剑将林逾川抱到头顶让她双腿挂在自己胸前胡乱骑着,汪毓自顾跟在身后,其时话题不断,谷内单一无趣,花万剑口舌伶俐又向来懂得如何讨女子欢喜,只将宗内谷外趣事说来,引得林逾川一路银铃般咯咯咯笑声,其间花万剑探问过林逾川父亲音信,只说得是个极少言语的花匠,素爱林啭音。花万剑笑了笑,言说她一个娃娃,都懂得爱不爱了,林逾川瞪着大眼睛说:“爹爹于娘亲从未有过冷眼冷面,说话柔声细语,娘亲爱的花爹爹种了上百丛,娘亲爱喝的羹酿,自我记事起餐时必是有,娘亲说话时,爹爹必是放下手中活计笑看着听她说完,如此还不是爱吗?”
花万剑愣住了,苦笑着甩过头去:“须得是这般相公,才合乎得上啭音。”
在林逾川颊上亲了一口道:“逾川,自时起我需称你为先生了,林先生。”
林逾川咯咯咯的笑着,擦了把脸:“为何呀。”
“不可说也。”
谷内未有人文,当也不存何些阴谋算计,因是林逾川活得淳朴生得单纯,又且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吃的饮的都是仙草琼浆,只是喂得白白胖胖,本生得讨喜再且爱屋及乌,花万剑短短行路上的功夫,是真真疼上这个鬼灵精怪的小姑娘。再不多时,奇香入鼻当是熟悉,闻得此息花万剑心中莫名踏实:到了。
一颗庞然古树自天插下,环树排插丛丛灌藤,树身奇香溢来,灌藤幽香飘出,外围潺潺溪流流过,里头清若无物,溪旁几尺俱是贫瘠无植被盖覆。料得所说,香是驱兽香,水是毒株水。古树一离地五六尺处的木桩吊下一条木梯麻绳,绳上所牵一居竹楼,竹取翠竹通身碧绿,裹树而搭缠枝而伸,枝桠茂叶处绿竹茵茵,远远看去树竹相映浑然一体。伸出的枝头挂着腌肉咸鱼菜干果脯,围着古树的,是一处处茂盛地,此时气温适中倒也宜物长去,尽是瓜架、草园、果树阔地片片,一裸披着毛毡的汉子正在地里松土。
“爹爹!”林逾川自花万剑身上跳下,一路小跑奔向那名庄稼汉,庄稼汉一把抱起用脸狠狠蹭了蹭林逾川的肉颊:“又是乱跑,天都黑了才归,胡叫你娘亲担心。”
“咯咯咯,不碍事,那处娘亲替我治理过,都是猛兽靠不得的花田。”
“须得小心毒虫,不要只顾乱跑。”
林逾川伸指指向外处:“不出去怎遇得到臭伯伯,还领来了一位客人。”
“臭伯伯?”那汉子顺指看去,目得花万剑汪毓二人,虽至暮时天色尤昏,所然看不真切,但与花万剑一个照面打去,却是身子一滞——且不说是那鼎鼎大名的绝剑更兼万剑宗宗主,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却说每日去恭,那画像之人,又如何认不得?
也不如何多些言语,只是叫道:“百花谷谢客,阁下请回。”攥着锄头便牵林逾川欲回,林逾川扭过头来看向花汪二人,再对汉子说到:“这俩是好人哩。”汉子不自答话,林逾川也不再问,便是随着攀上了竹楼。
等有良久,但见竹楼烛火熄去,花万剑自包裹中取出干粮棉衣递与汪毓:“我们在外胡乱歇过一夜再说。”
汪毓接来棉衣套上,推回干粮:“却是不饿,唯累的紧,我先是睡过了。”避过溪水偎着香藤,汪毓睡去了,疲惫一天倒是睡得香甜。
是夜无异样,一觉天晓。
醒来时不见花万剑身影,身边却有一木托盘,盘内盛着热粥和些腌好的小菜,粥上头飘着菜蔬谷物,仍氤氲些热气,昨夜未曾用食一夜来肚饥得紧,饶是腹中闹叫,却还是脱下外衣盖在粥菜上。不多时,花万剑悠哉悠哉螃蟹步走来,只见左手束摆兜起一堆野果,右手编草为绳穿过三尾小鱼与一只野兔,看见汪毓探着头,笑着过来:
“醒得正当时候!看看为师采到什么好食味来。”
“那这盘粥菜不是好人师父烹来?”汪毓将盖住的外衣撩来披上,示托盘于花万剑,一脸疑惑。
“奇了怪哉!”花万剑抛下野果鱼兔,拍了拍脑袋:“且不说野外无米谷物寻处,备不得周全的炊具油盐来,我也做不出如此精细的粥菜来呀!胡乱烤些来食倒是不在话下。”昂首望向不远处竹楼,笑意愈深:“终是舍不得叫我受饥,毓儿,咱们来食便是。”
食正兴酣,昨日那个庄家汉扛着锄头来了:“粥喝罢,二位客人自行出谷,恕不远送。”
花万剑赶忙起身:“粥原是贤弟所烹?”
“是。”
“滋味绝妙,我也不是白食之人,特地接了野果猎来鱼肉,还此一粥之恩。”
“倒是懂理,慨百花谷之慷,将谷内的作物偷来予主人,我是谢你不谢?”
花万剑一时语塞,笑意收起拱手作揖:“在下万剑宗宗主花万剑……”
“晓得你是何人,堂堂万剑宗宗主如何不识得了,怎地?欲以宗主淫威压我?我可不受。”
“不敢不敢,此番来此,道……”
“不管如何,阁下收足回身,百花谷地贫水浅,容不下花宗主金身,也必然没有阁下所要之物。”
两番呛过,花万剑有些怒气,自当绝剑而后开宗,直是坐上武林头把交椅,何时受过这番气了,忙是低头咬着牙道:“鄙人爱徒汪毓,剑心坦荡赤诚,是难得一见的剑家之才,不料鬼手门施恶多端,于我徒儿路见不平时着化气散偷袭,眼下筋脉千疮百孔再拖难免伤及根本,汪毓高才,有救民济世之能,如若不救,万万劳苦百姓难矣。”
“花宗主也莫要说些堂而皇之的鲜亮话,我既与爱妻蛰于此谷,久厌人事算计,你说他邪他道你恶,人人相争又是为何?不过各逞私欲罢了,邪与正来,谁能说清?命理定数犹且随他,是此武林纵是生灵涂炭众生殍相,于我何干?爱妻受苦那时,不见半个人来救。”叹了口气,回视汪毓投来殷切的目神又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是化气散所害何不去讨解药,亦找寻名医或是斋戒祈禳,以花宗主地位那些郎中何会藏私?苦症我助不得,请回吧。”
“好汉子来!”气势发出花万剑单掌抬起:“好语相求竟讨此嫌,你须是不将我放在眼中,怠慢我讥讽我都可忍了,花某也过了逞强口舌的年岁,可我爱徒危在旦夕你若袖手旁观,你当我填不得你这个谷来?”
庄稼汉抬起锄头以作应对,剑拔弩张二人僵持一时,正要来斗,只听汉子身后脆生生一燕语莺声:“百花谷宜静,若来登门的是客请进竹楼来喝一碗茶,若是行斗的歹汉请出去较量了。”只见袅袅雾海中,一女子款款走来,身披青纱胸口别一只淡粉色鲜花,腰系百花曳地裙手挽一竹篾篮筐,筐里还带些沾泥的叶菜,风鬟雾鬓发中别着一朴实木簪,漆眼描眉绝色动人,巧笑倩兮美目妙兮,如芙蕖出淤泥若仙子入凡尘。另只手牵着一梳着髻的女童,女童正自“咯咯咯”地笑着。
见妻儿来此,汉子也没了较斗的心思,回身抱起林逾川,在女子耳旁轻声说到:“不是叫你再睡些,可是我此番声大,搅到你了?”
“夫君已然早起忙碌,我又如何安稳睡得,便想着替你松松土煮些茶也是好的。”
花万剑盯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一时失语只是颤抖着嘴唇,上前不得,先时欲将耍横气焰也荡然无存,只远远地痴痴看着。
那女子撇来一眼,面无表情:“原是花宗主亲访,真叫寒舍蓬荜生辉,家夫嘴拙粗笨怕是得罪了花宗主,也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料是长途跋涉至此,不是为了讨这晨时的一架吧。”
花万剑如霜打的茄子,低下头去口中只含糊些“不速之客,”“枉自厚颜”说辞,一时蹒前踉后手足无措,汪毓从未见过花万剑如此失态,待再抬首视过林啭音,目得她眼中的决然冷漠与嫌弃,自嘲苦笑:“花开林中芳菲尽,蜂来蝶去不曾留,林盛花枯无容处,天涯一隅孤自成,本知人心不似树,何意人别似花离,从此无心栖良木,任他花锦下枝头。”
庄稼汉余光偷摸打量林啭音,林啭音未有态征变化,只是领着旁人朝竹屋走去,言说看茶。
“此下便去不做叨扰,一来林谷主有夫携子我自避嫌,二来因些旧怨也实在无颜饮茶,就此别过。只希冀二位能高抬贵手,救过爱徒汪毓,以谷主所能必然不是难事。”
“是三位,三位!臭伯伯,还有我哩。”林逾川闹着叫起。
“哈哈,对,烦请三位布施援手。”
林逾川搓了下鼻子:“放心吧臭伯伯,你把大哥哥交给我,我保证照顾得好好的。”
林啭音发声:“虽说百花谷偏隅,可江湖事也有所耳闻,时下俱不太平,大局当前我也不是拎不清事理的蛮妇,既是花宗主亲访于此,权且卖你个面子,便是有些旧怨,也不能以贵宗爱徒性命相挟,白衣我尚且救得,救世济民万剑宗的徒孙,我又如何不救。”话此林啭音挽住那庄稼汉的胳臂,将头靠了过去,神色温婉目似流波:“且不说我与夫君于此,实在快活,恩恩怨怨的,早不愿去想。花宗主自行饮过一杯茶,便就住在楼下又有何妨。”
“谢谷主美意,确实不便过扰。”花万剑又对汪毓道:““我于谷外潭中瀑下休憩,待你痊愈自行出谷来寻我,不必心急疗养便是,师父枯坐于此,若遇难事尚得自己攻克。”
汪毓点了点头:“好人师父自顾周全,不必担心我处。”
“嗯。”
再回身作揖;“告辞!”启步便走,呼吸之间已是丈外。
“花宗主留步。”声消气近,一回头那庄稼汉早至身前,“前时所言各逞私欲正邪难断实为一时气话,言及与花万剑私情我恨他死十个不够,可要说万剑宗那个忧国忧民的花宗主,便是百个花匠我,比不得他半个。种花人司徒海棠,别过花宗主,求宗主,不要记恨。”
“你是?啊!想来眼熟我说见过!那个穿衣着履沐浴进食从不亲手做来的司徒海棠,如今竟甘愿做个荷锄弄厨的烹夫农家汉?”
司徒海棠笑而不语,只是摆了摆手,花万剑识趣不再过问:“这便告辞,是花某无福分。”
目送花万剑离开,司徒海棠低头看了眼掌心的粗皮老茧:
“此前司徒海棠双手只为种花不沾俗物,此后为鲜花处更为仙人操劳,刀山火海揽月摘星,为了啭音,何处去不得何事做不得?不过皮囊累点,上天厚待我甚许。”笑靥如花,如风中绽开之海棠:“你确实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