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不曾?不久前搬来的何家大户又不知自哪处请来些龙虎武师,都是些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聚在府邸也不出来,门终日阖着,晓不得又要作什么妖。”
“且是说呢,你倒光知道这些,昨日夜里又来几波披着黑袍的怪人去了何府,叫更夫睃见了,早时刚与我讲,说个个杀气凛凛端的是悍兵强将,我看畈城要变天!”
“随他去,变死了墨里寻不出白棉花,沙来浪卷的,我们能有个什么计较?莫说钱财饷物,便连自个儿的性命都不归自己管,上头的人一翻身,我们还不都尽掉下去温墓?”
…………
是日,畈城来有一老一少,老者约莫耄耋,背驼腰屈拄着竿老竹为拐踉跄蹒行,身后是一白净少年未知年岁,衣着相貌皆是普通,身后负一烂木剑匣并一硕大布包袱,包袱无奇不奇,上下露竖出一根石笋样石柱,只戳朝着天。
恰逢畈城何财主投聚贤贴——广纳天下豪杰招待各路英雄,为是挑出真本事傍身的好手来府内行护卫之事,许诺好食好饮要职俸禄,且叫各处牛鬼蛇神魑魅魍魉趋之若鹜,便是这般老少再如何特立独行,也扎不起眼,喧嚣闹市走过,旁人只道寻常。
二人瞥见一茶旆于前,便就去坐下叫了两碗凉茶,拢事的小二端些果子点心凑来:“二位客官,来怕不是采风,这般风尘仆仆行头,端的也为使钱奔波?”
老者笑笑:“小二哥细细说说,怎么个‘为使钱奔波’法?”说着右手舒开四指按在木桌面上,摆出一贯铜钱,只用宽袖遮着。
那小二踱来扯下肩头挂着的抹布,只就擦去老者那张木桌,擦不几下一划赍走了老者按下的铜钱,环周视过,再颊上堆满谄笑:“尊者有所不知,些日里本庄的大财主何老爷散了聚贤贴摆了英雄宴,经此过此只要是能人利士,去府上露一手,能叫瞧上的便可留下,得了使唤自此衣食无忧前途坦荡,这么个使钱。”
“哦?老头初来乍到,嘴拙言讷先请宽恕则个,只就这畈城也不如何气派显着,徒活七十有多自在外头不曾听过此处,且地处偏隅远非要道,若非偶然踅进怕也寻不得这端地界,目下一路看来也无作物矿石采处,便这么个穷魄地的财主,如何也能许外人衣食无忧来?”
小二闻此竟也不恼:“尊者所言非虚,畈城穷乡僻壤未有说处,可这个何老爷却非本土人士,年么前举家迁来,光是运钱的马车木箱就整整上百还有余,一字蛇排水泄不通,只将咱们这小地方围了个遍,人走不能。入宅当日架酒设宴赍发钱财整整三日,凡居畈城者莫问苦叟老妪还是路边乞丐俱领了一份好处攀了一顿好饭,嘿嘿,仗义!”
老者闻得喃喃自说:“可见这个何所谓当地口碑甚好,那怎的干出如此之事,果真知人知面不知心。”再对小二说到:“也非偏见,岂不闻穷山恶水出刁民,恁大阵仗的黄白之物,昭晃晃行在路途,不遭抢匪惦记?岂非这个何老爷,是官家出身或是行伍有人,黑道白道不敢动他?”
“尊者难知。”小二敛起媚笑,低下头来煞有介事提起个手捏做个爪:“官家有没有后台是不知,可我听说,何老爷是这个撑腰。”说着爪子虚空徒捏了捏。
“鸡爪……鹰爪帮的人?”
“哪啊!”小二嗤笑一声:“鬼手……”小二到底心思活络,四方来路是见人人言见鬼鬼说,当下料及言多必失赶忙是闭上了嘴:“不及多问,我目下看客官言谈不似寻常人,料想也是跑江湖的老雀儿,不差小的这一言半饵的。”
“小二哥抬举了,老头子行将就木半身入土的遭弃货,如何跑得动江湖,只是心耳怪馋爱听些江湖轶闻,烦请小二哥再说些个。”
“有什么当紧,闲下来了尊老自来这边喝茶便是,总有说书先生爱来此说个几段讨作生活。小的口拙,这便退了不叨扰二位喝茶,再要点什么径是招呼。”便退下了。
老者也不多留,咂了咂嘴埋头便是饮茶,身旁年轻人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将剥好的煮花生端到老者碗前。
“好人师父,这家卤盘滋味不错,花生可吃。”
老人捏起一粒丢入口中自顾嚼着,凝目盯视着碗内茶叶是在思考何些,目中射出的,是不合乎此端年纪的精芒。
一老一少者,花万剑汪毓便是。
“毓儿,为师想来不便抛头露面,虽简单易容了过神态模糊不得,目下各处强人来此,只怕有一两个眼尖的会认出我来,便是寻间酒肆住下再从长计议。”
“这般也好,好人师父寻处歇起,百般事务徒儿一并办了,我也不信有人能认得出我来。”
“嗯,你入宗不久名不得显,当不好辩认。气行身得悟气流衣也初具规模,寻常把事取不得你,你出去后势必小心轻易不与人动手,即便动手也莫伤人性命。”
“多端动不得手,徒儿想着先去何府面面武夫,谋个活计干着且看看形势,不急用武。”
“甚好计,知己知彼。前些想过此计却不敢说,深入虎穴不比寻常,你自一人可捱得过?”
“不打紧,多端难捱的也捱过来了,不差此着,胆大心细便是,真当出事我自使剑气洪流,不难发觉,那时好人师父可来接应。”
“此着再议,我不离你多远,切记但有事发保命为上,为师势必保你。”花万剑呷一口茶,目向汪毓:“剑匣石笋也卸了随我摆到客栈莫要随身了,累力不便不说也不像个办事人,这次除非好手现身,你便不要用剑了,炼气为主。”
汪毓剔着花生:“好人师父鬼精鬼精的,剑不在手我可不敢惹事了。”
“哼,目神里的杀气倒是出卖你了,你能哄得过谁?怕不是盘算着径自出剑去何府逮人,只管出手泄愤后等我来救。”
汪毓讪讪一笑:“现下冷静得了,不做唐突事,需得有个名门正派的模样。”
花万剑在汪毓肩上拍拍:“宗也,遮风挡雨庇护之所,屈不伸仇不报只让歹人逍遥叫好人心寒,算什么宗门?杀人偿命便是好说,言及正邪,我教授不得,唯修心为上,心为正宗门难歪,心非直终是邪途,正邪本无细说,世人好恶我自拎不清,你倒能摆口来说?”
“杀便邪救便正。”
“若为救人犯下杀业你道他是正是邪?”
“是正!”
“若杀的乃是无辜路人非是祸患?倘又得煞星修罗偶开善心救上几人,且如何定夺?”
汪毓答不得,只拧眉思做,良久启口:“但害亲人便不行,伤我身边人者,但是大邪势必诛之,便是大正,也要他偿而后我自舍命。”
“行路途舛莫道终,阴阳虚实多莫测,来日方长,毓儿,莫要让戾气吃了心性,莫要仗着利器自视命主,生杀不可轻判,岂不知技愈高权衡愈重!”
“好人师父,离我太远了些。”汪毓瘪着嘴只是苦相。
“哈哈哈,不说!”
二人吃吃饮饮,多时才起身离了茶肆去寻一处下榻,却不知身后几个身影随着。
畈城几十载不曾如此热闹,大街店内凡熙熙攘攘处尽人声鼎沸,水泄不通双足难搬何谈横担马车,幸些寅时赶来忙活易货的挑夫早早占好了席坐地等着人来,晚来的挤入不得,整整吃上个闭门羹,只在城外随地找一处摆下赚些活头,再是赶来面武的各门各家头脸人物,也只得将马车停于城外,转步行来过。
客栈无闲房,酒楼无余桌。
兜兜转转问过数家,且不说客房,连堆薪的伙房与喂马的牲厩都叫人占了。武夫本多粗人,食有酒肉卧有片瓦足矣,也不去计较何些,只待去了何府能讨些使钱。
花万剑巾帻裹头不叫露面,领着汪毓蹒到一气势酒搂,入门问得小二一两许,果不其然未有下榻处,只见着日头西沉暑去阳消,花万剑心中焦急,日时留意过身后有人跟随,大凶小恶暂时不知,怕再不寻处下榻示迹于野恐遭祸患,当下掏出一锭大银塞到掌柜手中: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只为与掌柜的交个朋友,银锭收下房钱另付,若有空房薪房烦放则个,老某实是疲乏空熬不得,更得重患在身,若不得歇塌如何捱到天晓?”说罢若有其事般咳嗽数下。
掌柜的却是不受,只倒了一壶茶端来搀花万剑到柜里坐于掌柜椅上:“老人家,既是出门都是不便人,做生意讲究个先来后到明章明法,你看这柜外头挤着的都是急求着住店的,也都耗着,老幼也是不少,我哪能乱开方便门破了规矩,便叫你住?且不说眼下更无空房。”将银锭塞回花万剑手中:“晚时打尖歇了,我拼桌拼褥,委屈各位好汉在堂内胡乱歇息了,蒙好汉照顾酒水生意,打铺房钱不收,所以老人家,这锭银子便收下,留着开几方好药。”
花万剑推回银锭:“黄白出手哪有取回的道理,江湖实大能遇是缘,既都不便人老夫却要行个方便事,堂内好汉有一桌是一桌,酒肉都由老夫请了,掌柜的一一算拨于我。”
临柜几桌听了,有人起身拱手施礼:“谢老先生,无缘无识仅凭一面之交,却蒙老先生破费。”
花万剑拱手回礼:“相逢是识下榻是缘,些身外之物何足挂齿。”
又有粗咧咧嚷声来:“老头子,虎拳门记下一饭之恩,报上名号日后相还。”
“徒一桌酒而已,哪值得贵派记下,请便请了,不是悭吝人,要讨还的不算江湖汉。”
“哈哈哈哈!好,对爷爷脾气,老家伙,敬你一碗。”
掌柜的也叫多时不得的豪迈气氛所搅,大手一挥:“每桌再奉酒一坛,掌柜的请!”
花汪二人也入了酒局与众人喝得欢畅,有人凑来说过:“老先生,入店时有几个鬼影祟祟跟着你们也入得了,我自观察过那些,总把视线投去目你,不晓得存些什么心思,出门在外小心为上。”
花万剑举酒:“多谢提醒,是福不是祸,是祸哪躲过。”仰脖干了。
晚时歇息,十来个大汉提着被褥来花万剑身旁躺下:“总听说‘老人家是宝,俏娘子是刀’,晚儿个睡起时,也叫我靠着老爷子沾沾宝气,别嫌弃。”
“兄弟哪里话来。”花万剑给让了席,只就一面靠墙三面靠汉,与汪毓稳当当的被围在里头。
枕旁汉子又小声道:“老人家,我们护着你,且叫歹人不敢行乱。晚间我睡得沉,要是有事你可高声,我醒来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