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姜且所预料的那般,这宴会是非常无聊的。
或许只是对他来说是无聊的,大帐内是分坐的,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小几,云芝要随时伺候云霓裳,没时间无聊;王平正揪着自己稀疏的胡须色眯眯的看着这从西域来的舞女,眉飞色舞;剑格则不断地在没路真部重臣身上来回打量,默记其身份言行,挑选可以利用的人;云霓裳则要应付交际应付主人,此时她面带微笑看不出有丝毫不耐,但内心里怎么想的就说不好了。
姜且虽无聊,但偶尔也能有一些在云霓裳那边插不上话的人来理会一下这个弟弟,景王就不同了,他才是真的难受,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除了偶尔回应一下路仁的客套,其他时候都在默默的喝酒,与大帐里轻松欢快的氛围格格不入。
在大帐里,有路仁的五个儿子,年纪都在二十岁以上,其中大儿子年近三十,名字叫做路律,据说是根据斛律虑的胡名改的。
在云霓裳这里,路律是最殷勤的那个,云霓裳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他便连忙关切道:“怎么了云大家,可是哪里不合适?”
云霓裳摇头道:“或许是前些日子的风寒还没好透,有些胸闷。”
话音刚落,路仁另一个殷勤的儿子路古连忙接口道:“帐里本就闷,今日又多点了许多火盆,怪不得会引起云大家旧疾,父汗,不如将四周的帐帘都掀开来通通气,云大家也可好过些。”
路仁对这两个儿子跟自己抢女人的举动很不满,十分不想按照他说的做,可又顾虑云霓裳的心情不好拒绝,一时面上不愉。
云霓裳连道:“不必麻烦了,正好时候也不早了,这里距离燕州城也有一段距离,回城还需要时间,霓裳也该告辞了。”
路古闻言笑道:“云大家还何必回燕州,难道我们这还没有几座供大家歇息的帐篷么。”
路仁轻咳一声,“云大家若是身体不适,就先离席吧,不过回燕州的话就不要提了,呵呵,昨天云大家传来信时,我便已经收拾好了地方,现在只去安歇便是。”
“那就打扰可汗了。”云霓裳略一沉吟,站起身躬身道:“可汗,景王殿下,霓裳就先告辞了。”
“我们要在住几天?”被带着到了住所后,姜且急不可耐地问剑格道:“我看今天挺顺利的。”
剑格微笑道:“确实挺顺利,路仁也不知是真的对我们没有戒心,还是压根就不在意我们,反正计划中今天想要达到的目标都达到了,要是每天都能这样,那么再有两天咱们就可以离开了。”
云霓裳在大帐中饮宴时,队伍里的其他人也没遭到冷遇,被安排到了别处饮宴,那里因为领导都不在,所以聊的更开些,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剑格刚刚汇总后,对今天的收获非常满意。
姜且非常高兴,“这太好了,你不知道我今天有多难熬。”
剑格轻笑了笑,没有答话,消化着今天的情报,以及思考着景王的来意。
“剑格大哥,明天我还要跟着去大帐么?”姜且追问道,“我觉得我像别人一样在帐外,作用会更大。”
剑格斜了他一眼道:“又不是我让你进去的,你要去跟云大家说。”
姜且撇了撇嘴,不清不楚的嘟囔了两句,却也没再提这事。
次日一早,路仁就派人来询问云霓裳的身体状况,是否方便去大帐,云霓裳自然地应了下来,因为在剑格的计划中,这几天都是要在大帐中的,所以中午时分,云霓裳就再次带着姜且王平等到了大帐,一切事情与前一日一样,包括那个跪在木门前的少年……
“他怎么又在这。”姜且看着这个少年再一次被路仁呵斥离开,有些纳闷道:“这也太奇怪了。”
剑格也是非常不解,摇头道:“不知缘由,罢了,他怎么样都好,与我们无关,我们管好自己吧。”说着便进了大帐。
景王依旧在帐内,可剑格没时间去想他,今日他有很多事情真要做。
路仁的大臣们陆续进帐后,剑格根据自己的情报有目的的接近了几个人,虽说众人是在昨天的这个时候才认识的,但今日却算是第二次见面了,第二次见面就不会那么拘束,是以剑格与他们很快就熟络起来,连带着姜且也多喝了不少,第二天的宴席在众人响亮的酒嗝中结束了。
席间云霓裳提出了辞行,路仁表示去幽州可以,但明日的送别宴一定要来,说白了就是你想走只能后天走,看着剑格喝的发红的脸庞,姜且无比佩服,怪不得要今天辞行,原因在这呢。
第三天上午,路仁派人来请云霓裳,并告诉说今天的宴席是规模最大的,因为之前好多在外面有任务的人都回来了。
“难道领导们都是这么闲的?”姜且问剑格道:“连着三天,只是喝酒看舞,别的什么都不做?”
剑格精神有些萎靡,昨天中午的大宴后,他为了增进感情又出去喝了半天的小宴,半夜才回来,“这是冬季,事情较少,所以才能如此,若是放在春天,恐怕就没人来理咱们了。”
说着用冷水洗了把脸道:“好了,最后一天了,走吧。”
大帐的木门口又是相似的一幕,略微的不同就是在众人到来的时候,跪着的少年已经被赶走了,姜且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他今日也被罚跪了?”姜且问一旁的路仁亲卫道。
“回姜公子,是。”
姜且略一沉默,赶上一步对云霓裳道:“今日我就不进去了,我想去看看那个人。”
云霓裳微微点头,没多说什么,姜且跟剑格打过招呼后,就赶忙奔向少年消失的拐角,怕他一会就没了。
运气不错,没有跟丢,拐过了弯没走多远就看到他了,此时他正在安排侍从杀羊淘米,看来是要做午饭了。
见到姜且奔他而来,少年微微一怔,却也没有怯场率先开口道:“你不是那女人的弟弟吗?怎么不在大帐里,反而到了我这。”
姜且有些皱眉,他并不喜欢云霓裳的弟弟这个身份,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我想来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连着三天都犯同一个错误。”虽然他不知道少年犯了什么错,很可能都是同一件事,这是姜且的直觉。
少年闻言眉毛微微一挑,忽然道:“你不是那女人的弟弟?”
姜且面露诧异之色,他没想到自己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就能让对面做出这种判断。
少年见状便更确定了,侧身做请状道:“请吧,我这里从未来过客人。”
姜且跟着少年进入到了帐篷,帐内有些杂乱,主要是因为到处都是散放的书,让人无从下脚。
随着少年在门口脱了鞋子,坐到了小几旁,姜且学着他的样子把脚伸进了案几下的羊皮里,极为舒服。
前日来谢恩的姑子端上来了粗茶饮品,真的是很粗糙的茶,从姑子有些难为情的表情中,姜且知道他们应该只有这个。
“兄台怎么称呼。”少年理了理自己的案子,开口道:“我名为凌,姓嘛,呵呵,暂时姓路。”
“本人姜且。”姜且问都没问为什么是暂时姓路,任谁都能看得出他与他父亲关系并不好。
路凌微微点头,突然说道:“你们想要买马?”
姜且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如果之前那句话是路凌根据语气态度判断出他与云霓裳无关的,那他认了,可“本人姜且”四个字无论如何跟买马也联系不上吧,难道是因为“姜且”这个名字听着像是马商?
看着姜且低头不语抿着茶水,路凌道:“呵呵,你们的人在不远的地方喝了两天酒,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喝多的时候管住嘴的,我只路过了两次,便大概心里有数了。”
姜且觉得不能这么被人牵着鼻子走了,转移话题道:“路兄的住处距离可汗的大帐很近啊,昨天我去过你二哥路古的帐篷,位置远远比不上路兄这里啊。”
路凌淡笑道:“他是什么东西,他母族的部落都已经被吞并了,他凭什么跟我比。”
“这么自信。”姜且有些好奇道:“路兄的母族是……”
路凌抬了抬眼皮,“大秦皇族。”
姜且一怔,很快就想起了剑格与张君夜聊天时曾说过路仁的第一位正妻是燕王之女,想来就是这路凌的母亲了,所以说,眼前这人还是路仁的嫡子。
“怎么?没想到?”路凌面上有些嘲讽道。
姜且微微颔首,“确实是意料之外,不过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你呢,又是什么身份。”路凌问道,“听说那女人是南雍人,你也是南雍人吧。”
“我就很差了。”姜且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我父亲是个白身,母亲嘛,算是贵族,但是嫁给我父亲后也就等于逐出家门了。”
路凌点点头表示理解,正要说话时一个侍从跑进来问今日的羊肉怎么做。
路凌想了想道:“交给燕姑姑去处理吧,告诉她今日有客人,把咱们的存货都拿出来,尽量弄得体面些。”
说这句话时路凌丝毫不觉得难为情,侍从退下后更是对姜且道:“姜兄勿怪,我这里东西不多,就连即将吃的这只羊都是我今早去偷的。”
偷的……姜且有点明白路凌犯的错了,“这三天路兄每天都跪在大帐前,都是因为……偷羊?”
路凌微微摇了摇头,“第一,我跪着不只是这三天,而是从入了冬就开始了,第二就是我不只是偷羊,有时还偷牛、偷米……总之别人让我偷什么我就偷什么,偷到什么就吃什么。”
没路真部的嫡子是靠偷吃的度日?姜且有些发愣,他很快就察觉到了路凌话里的问题,“别人让你偷什么,你就偷什么?”
“是啊。”路凌一副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样子:“你以为冬天我该去哪偷,还不都是别人放在那里我去拿的,说来也有趣,在一个大雪堆旁,一只羊孤单的在那在瑟瑟发抖,旁边还有半袋米,呵呵,姜兄想象一样,是不是很好笑。”
姜且不知道哪里好笑,只是感觉非常诡异,这样的场景与陷害是不搭边的,再者说也没有每天都这么做的陷害,反而更像是嘲笑。
对方应该是知道路凌一天需要的口粮,所以每日只放够吃一天的东西,路凌就只能天天去“偷”,然后天天罚跪。
“路兄。”姜且略一沉吟,道:“我不知是谁这么做的,但他们这么做明显是想看你丢脸,你还真顺他们的意。”
“是啊。”路凌声音平静,“不然怎么样,人总要活下去的。”
姜且一时语塞,他很想说你可以去找你父亲,但这肯定这是不靠谱的,“你可以让你身边的人去……去偷啊。”
路凌沉默良久,说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装傻,我去偷只是丢脸,他们去偷就会丢命,我身边的人不能再死了。”
姜且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看上去还不错,不受外公一家待见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算了,我这边的日子就这样,没什么好说的。”路凌倒像是真不觉得有什么一样道:“反正他们也不敢杀我,至于丢脸,呵呵,且不说我这种行为算不算是偷,就算是,那偷东西就很丢脸么?”
路凌顿了顿,随意的翻开了手边的一本书道:“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
从这快要翻烂的几页,姜且知道路凌心里并不像他表面这么平淡,这句话就该是他平日里自我安慰时使用的了。
“路兄。”姜且仔细思考后,缓缓的道:“是不是真正的丢脸,这件事自己说的不算,还是要看旁人的想法。暗室之中,你做什么羞耻的事都无所谓,而市井之上,哪怕只骂了一句娘都会引人侧目,其中道理,还望路兄自己思量。”
路凌沉默片刻,点头道:“多谢指点,我心中有数。”接着话锋一转,道:“不说这些了,姜兄,你们既然想买马,那不如我们谈笔生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