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岚寺的山门之外,不少虔诚的信徒在来回徘徊,向里观望。
自十月十一那天闭寺之后,寺门就再也没有打开,有机巧的人从多嘴的采买和尚那里打听到了一些消息,说是谢家的老家主过世了,停尸于寺内,所以寺里才不见外客。
这确实让人难以相信,老家主大家是很有印象的,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头,明明进寺的时候人还好好的,怎地突然就没了呢。
可不断赶来的护卫似是认证了这一点,信徒们被远远的隔开,而且越隔越远,到了十七这天,已是连大门都看不到了。
“你们快看。”某个信徒指着一个方向惊呼。
众信徒顺着看去,但见一列车马远远驶来,在景岚寺门前的石阶旁停下,观车上的图纹,正式谢氏一族。
谢恭伏在搀扶下率先下了车,探手挡了挡晨光,挥袖当先拾级而上。
“今日是老家主头七了吧。”一个信徒扒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恍然道:“也难快谢府的大人物都来了。”
“哼,之前那几天也没见人来,今日乌泱泱地来了这么多,毫无诚意。”
“贤弟有所不知,谢家家里闹了内斗,据说老家主就是被他的一个儿子害死的……”
“这我怎么会不知道,听闻谢传敬不肖,在外纠结党徒,数年不肯回家,净做些不法之事,谢家为了清理门户,由谢传敏请了韩大宗师帮忙……”
“不对吧,我怎么听闻是谢传敏杀兄弑父呢?”
“确实有这种说法,不过这怎么可能呢,韩大宗师怎会助纣为虐!”
“也有道理,唉,大家族里的这些破事啊……”
景岚寺门前的阶梯很长,石制台阶被冲刷的浆白,一尘不染。
栖言、栖宣二僧在谢府之人出发不久后就接到了传信,谢恭伏下车时,二人已经候在寺门处了。
“真希望这几个月赶紧过去,让景岚寺回复往常,咱们也好清净清净。”栖宣连连叹气。
“我本来是很清静的。”栖言眉头微皱,没好气地答道。
栖宣无奈道:“师兄为何跟我生气,这事咱们又避不过去。”
栖言也只是抱怨一句,转口道:“已经过去六天了,谢传敬托你送的信应该已经到了。”
栖宣微微点头,“谢传敬绝笔相求陆江则与韩道琛约战,相信他一定不会推辞,唉,说起来,要是没有陆江则的威胁,韩道琛也不会有这许多顾虑,若他放开手脚施展,哪里还有这么麻烦。”
栖言低呼了一句佛号,“即便谢传敬不求,陆江则也不会袖手旁观,韩道琛自出手时便该已做了打算,调开张君夜,避开嘉平师兄,都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实力和状态,我估计在与陆江则比斗之前,他不会再出手了。”
“今日也不会?”栖宣轻笑道:“我觉得不可能,他若是干看着,那谢传敏不是坐了蜡么。”
栖言肯定道:“谢传敬定然有安排,逼得他不敢动手,师弟若是不信,咱们可以打赌。”
栖宣一怔,随即连连摇头:“师兄,咱们可是出家人,打赌不好。”
栖言笑笑,接着叹道:“唉,韩道琛六十余岁,陆江则四十多岁,两人本可以新老交替,现在却不得不针锋相对,比斗过后,无论谁输谁赢,我大雍都还是只会有一个大宗师,这真是……造化弄人。”
栖宣低吟佛号,问道:“师兄认为他们二人谁能赢。”
“这个我心里也没有谱,上一次我与陆江则见面,还是在老家主的八十大寿上,一转眼已经过去十二年了,这些年来我又多在清修,关于他的事只有很少一部分的道听途说,有人说他早就有大宗师的实力了,也有人说他还差了一些,具体怎样着实不知。”
“是啊。”栖宣点头称是,“想想看,韩道琛的做法很赌啊,一旦败了,那输的可不仅仅是一场比斗,很可能把韩家数十年的积累一朝葬送……”
“他大概也是没有办法了。”栖言倒是完全理解,“年龄越大气血便越衰弱,陆江则比韩道琛小了二十岁,年龄优势太大,韩道琛虽还没有走下坡路,但估计巅峰期也不会太长了,不趁着现在把陆江则的威胁安排抹平,再过个三年五年,他的机会就更小了。”
“是啊,说起来都是后继无人闹的,若是韩家能有个天赋奇绝的俊彦,哪怕现在实力稍弱,韩氏也不会如此。”
“韩莽、韩尚武、韩纹、韩道琛,韩家百年四代人,除了韩纹之外,其余三人皆是大宗师,这三人吸净了后人晚辈们的灵性,再难出高手也是正常。”
栖宣大为惊讶,“师兄怎么这样说,这套说辞可是城南道观里才有的。”
栖言笑了笑,“因觉得有趣,便拿来用用,好了师弟,噤声,谢恭伏上来了。”
“两位大师。”石阶不陡,但是很长,谢恭伏与一众长老上得山来,均有些气喘。
“阿弥陀佛,各位长老,老僧见礼。”
双方招呼后,谢恭伏视线越过一众僧人,向后看了看,“谢传敏,不在这?”
栖宣低眉顺眼,表情毫无变化,“自十一那日后,我等便再也没有见过敏施主,这话我也曾亲自登门对大长老说过,何必又问。”
谢恭伏微微摇头,“我是说今日他还没到?什么时候能到?”
“现在没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栖宣侧开身子,伸手前探道:“今日的一些仪式,还要大长老来主持,步骤虽不复杂,但也许熟悉熟悉,大长老请。”
谢恭伏本想再问谢洛华,感觉不是时候,微一迟疑,点头道:“那好吧,两位大师请。”
谢恭伯的棺木被安置在正堂大殿中,殿内白幡招摇,鼎内不断的燃香使得整座大殿烟雾缭绕。
棺木左右各有八十一僧低声诵经,为谢恭伯超度,祈福来生,佛音呢喃。
谢恭伏带六个长老一共七人进殿祭拜,奉香行礼后,谢恭伏心里满是苦涩凄凉,说起来,这是自谢恭伯死后,除了和尚之外第一次有人上香。
出得大殿,其余几个长老也都心有戚戚,谢恭伯之死,本该是轰动南雍的大事,自亡故之日便该燃香满炉,宾客不断,绝不该是这般凄冷。
“兄长!”二长老上前一步小声道:“要不在二代子弟中,先找个人进去主持吧。”
谢恭伏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不行。”
二长老叹道:“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不过现在不是没人嘛。”
规矩是该由谢恭伯一房的儿孙来主持迎宾送客烧纸续香之事,可他这一房人丁单薄,二代的三个儿子现已亡故了两个,活着的那人又有弑父嫌疑,三代的三个孙儿两个去了淮阴,第三个是谢传敏的独子,早在十月初便被派出去做事了,至今未回……
谢恭伏果断道:“十月十一那天我没让传枚过来,想得便是若没人便没人吧,今日也是如此。”
“那明日呢,家主过世,各方朋友都是要来祭拜的,这七天我们用法事的理由搪塞了,明日该如何是好。”
“今天总能找到个合适的人出来,哼,我就不信了!”
谢恭伏说着,心里也来了气,这些天,谢洛华只在临秋末了知会了他一生,谢传敏更是从未派人联系过他,也不知是不信任他还是瞧不起他,总是谢恭伏心里极不舒服。
“虽没人主持,不过既然咱们到了,就不能让和尚烧香了,恭仕,让你家老大把人组织组织,一批批地给老家主行礼,咱们则去偏殿合计合计,选个一会主持仪式的人出来,嘿,老夫可不想动弹。”
四长老谢恭仕应了后,跟着谢恭伏到了休息的偏室中。
屋内早有几人等在那里,见长老们到来,连忙各自扶住各自家里的长辈,只有谢恭伏身边一人没有,孤单单的。
谢恭伏也不在意,走向了当中正座,“几位贤弟,都坐吧。”
六个长老按顺序做了,各自的子侄立在身后,谢恭伏两眼一扫,点了几个人资格不够的人的名字,安排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他们弄走,便开始要说事了。
然而还未待他开口,二长老却先忍不住道:“兄长,你刚刚说不想主持今日仪式,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家主之位空缺,您是族内最为德高望重的人,又是长老之首,您不主持,谁来主持。”
“没错,兄长,今日主事的人,要么是新家主,要么是您,既然新家主未定,那么怎么说都该是您主事。”
谢恭伏一言不发,滋溜地喝了一口茶水,这动作让其余诸人连连皱眉,二长老神色不虞,“兄长,您该不是要在现在,来与我们商议新家主一事吧,这可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谢恭伏笑问道。
二长老见谢恭伏真是这个意思,连连摇头:“这是族内的大事,过去几日,我们数次去找兄长,就是为了挑个时间,说个明白,然而兄长却总是托辞不见,此时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恕我拒绝商议。”
“就是这样,老家主走的突然,竹林小院内也没有遗嘱遗愿,指个人出来,按照族规……”
七长老正在补充,谢恭伏却不怎在意,滋溜滋溜的喝着茶水。
二长老盯着谢恭伏直看,“兄长,该不会是老家主在你那留了遗嘱吧。”
放下茶杯,谢恭伏笑道:“若真是留在了我这,这几日来我又怎么会不与兄弟们分享。”
“真有遗嘱!”众人闻言大吃一惊,“兄长,遗嘱不在你那,在谁那。”
谢恭伏扫视一圈,忽然话锋一转道:“这几日天气转凉,我身子又不好,兄弟们找我时被传枚挡了驾,实在抱歉,呵呵,几位兄弟想来已经私下沟通过了,不知道中意哪位后辈。”
二长老当然不会让他随便转移话题,站起身拱手躬身道:“兄长,这份遗嘱对咱们有多重要您不会不清楚,所以还请如实相告,它现在哪儿。”
谢恭伏探身扶着老兄弟坐下,轻声道:“并非是我不与你们说,而是这东西我也没见过,只在昨晚听人提了一句,连他是否真的存在都不清楚,所以才想着跟诸位通个气,免得一会措手不及。”
二长老略微心定后,很快便想明白了,听谢恭伏这般言语,显然这份遗嘱现在在外面,一会能到,又能让谢恭伯说话又在外的,无非是那么两方人。
“兄长,谢传敏绝对不行。”二长老坚决道:“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意见,老家主死的过于蹊跷,传敏掌家,下面那些人是压不住的。”
二长老说话时,谢恭伏注意着屋内众人的表情,很快便确定了这可不是所有人的意见,五长老、六长老还有一些二代子弟都该是支持谢传敏的。
“除了传敏,便是洛棠了,说实话,洛棠这孩子是好孩子,不过家主……还是算了吧。”三长老接道:“除了他们二人,我可想不到老家主还能把遗嘱放在谁那里了。”
二长老回头看了看众人,轻咳一声道:“兄长,我们私下聊过几句,觉得洛桥,不错……”
这倒是大大出乎谢恭伏的预料了,惊喜过后便连连拒绝:“洛桥还小,而且尚未成亲,不合适,不合适。”
“那总比传敏和洛棠要好吧。”三长老大声道:“成亲是最容易不过的了,兄长,我现在便在这跟你说明了,只要您提洛桥,我一定全力支持。”
谢恭伏略略迟疑,最后还是坚定的摇头:“不合适,诸位兄弟不要再说了。”
争吵时,一个谢氏子弟匆匆赶来,进来报告道:“方家主来景岚寺祭拜老家主,请大长老出去相迎。”
谢恭伏顿感不妙,今日谢府没有邀请一个外人,那这突然出现的客人不是谢传敏请的便是谢洛华请的。
迟疑间又有人来报,“周老家主也来了。”
屋内众人相互对视,原来老方头只是开始。
谢恭伏低叹口气,“走吧,与我一同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