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有翠芽的梦境,乌姀睡到天昏地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扇门被缓缓推开,象征着新生的阳光投入昏暗沉闷的屋内。
赶了一天一夜路的白枫鲤脸上露出倦态,她心下某一处也因为翠芽的离开而塌陷,面上却丝毫不显,她扯着乌姀的手臂。
“起来。”
乌姀没动,眼角悬着一滴泪。
“起来了。”白枫鲤硬生生把她拽起来。
她看了乌姀许久,才低低道,“我可以进观音殿了。”
乌姀猛地抬头看她,这话的意思就是——李宴周和白鸿玉,也没了。
那对穿着普通士兵铠甲,也难以掩盖气势的少年夫妻将军,也死在了战场上。
白枫鲤笑了笑,“至少我和他们有过最美好的一段日子,那就足够了,记忆是用来回忆的,不是用来沉陷的。”
“二丫,我们的娘也走了。”乌姀愣愣坐在炕上,神情恍惚,赤着脚,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一直处在半梦半醒间,她的血丝布满了整个眼球。
没了,都没了。
“姀姀,我不是二丫,我是白枫鲤,你也不是三丫,你是吕……乌姀,娘她——”
白枫鲤深呼吸一口气,扶住她的双臂,认真地盯着她,“听着,翠芽她也不是我们的娘,她只是观音幻像。”
对啊,幻像。
白枫鲤不是二丫,她有自己的娘。
可是她没有了,乌姀又哭又笑。
翠芽怕她又难过,连她的梦里都不肯来。
“二丫,她死的时候,很痛苦。”乌姀按着心口,“我就在门外,我听着她痛苦的声音,我想救她,可是——可是我不能不管你和师姐啊……我答应了你们……我不能失约的……”
她说得语无伦次,白枫鲤缄默又耐心地听着她的絮絮叨叨,她看得心疼不已,当时她的痛苦,一定不比自己的少。
“我不懂,为什么人总要分别,为什么人要有生老病死。”
“没来得及给她赚好多好多灵石,想烧也不知道对着哪里烧。”乌姀闭上眼睛,才能从眼前的黑暗中捕捉到鲜活又有色彩的翠芽。
“姀姀,我们不是说好只把这当做一场幻境吗?”白枫鲤抚上乌姀肩膀,她察觉到她在颤抖。
“幻境?”乌姀茫然睁眼,双眼红得骇人。
“是啊,这是多子观音的幻境,你忘了吗?”
白枫鲤语气冷静得不像话,像是从头到尾她就是局外人,但她冰冷的手心温度还是透着衣服传递给了乌姀。
“你没有入戏吗?”乌姀忍着哭腔,瓮声瓮气,“从头到尾?”
白枫鲤回答得坚定,像是从前那个一直维持着冷静敏锐的军师,“嗯。”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乌姀别开眼,颤颤点点头,“我知道了。”
笨蛋枫鲤。
是幻境的话,你未曾入过戏的话,你现在哭什么?
为什么你要咬破自己的唇。
为什么你会连指甲嵌入手心的疼痛都察觉不到?
为什么你现在在难过,在流泪。
“好。”乌姀深深呼出一口气,擦掉眼泪,把翠芽的身子轻轻放正,她还是那个为了她们顶天立地的壮硕身子,只是灰败的脸上再也不见一丝一毫虎虎生威的锐气。
她不可以再难过,因为翠芽会伤心,白枫鲤会伤心。
二丫是翠芽唯一留给她的礼物。
“我想和她好好告个别。”
白枫鲤只道:“好。”
乌姀把额头抵在翠芽的肚皮上,那是她来时的路,把翠芽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好像这样她还没有离开。
白枫鲤垂眸看着乌姀的脑袋,她忽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吟唱,几不可闻,连颤抖都听不出来,童声稚音,断断续续又带着潮湿连绵的眷恋,让她想到了嗷嗷待哺的小鸟,乌姀唱了很久才唱完:
“青青柳边草呀,满地麦穗香呀,我的小娃娃呀,何时能长大呀?
塘里荷花开呀,蝴蝶落满怀呀。我的小娃娃呀,立志出乡关呀。路上慢些走呀……娃娃,娃娃莫回头啊……
春水揽冬草呀,夏鸣追秋果呀。我的小娃娃呀,明天再见吧……娃娃想娘亲。”
“她给我唱这首歌唱了那么多次,每次都是自己先睡着,从来没听过完整的。”乌姀皱皱眉,“这还是我第一次哄睡她,我就唱完了。”
翠芽,你说明天见,那我和你又什么时候才会再见。
不来梦里见我就不来吧,你自己要过得好一些。
乌姀拆下翠芽双边袖口的红线,沉默着拆下肩前两缕头发上的红线,颤着手去绑。
白枫鲤见她手抖得绑不上,抬手去帮她,“我来。”
“好。”乌姀的声音低低的,“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相聚总代表离别。”
白枫鲤无法给出她答案。
“二丫,我没娘了。”
啪嗒。
白枫鲤的手背落下了一大滴温热的水珠,她动作一顿,没有说话,把绑上了红绳的发簇捋整齐,“真好看,翠芽那么凶悍,在哪都会保护她的三丫。”
乌姀总算笑了,“有她在,我就不怕了。”
她长呼一口气,“走了也好,我就无牵无挂了。”
乌姀低着头看红绳,白枫鲤才敢避开她的视线,仰着头逼退眼泪。
近十年的相处,她怎么可能不入戏。
可是三丫在难过,她就不可以难过,她是姐姐二丫。
是翠芽的二丫,那也是她娘啊。
翠芽也曾温柔地拍着她入睡,也曾宽慰她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也曾拍着胸脯说,无论她嫁到天涯海角,都没人敢欺负她的女儿。
观音幻境真的好狠啊,乌姀想。
凡人转世好歹有个念想,生者可以盼着走完短暂又漫长的一生后,可以和离世的至亲至爱轮回后再重逢。
可是她的翠芽,连个希望都不留给她。
她曾经得到,又“失去”了自己的娘亲。
幻境里她第二次得到又失去了她的娘亲。
他们修仙之人,寿命没有尽头,可一想到长生的路上再也没有翠芽,她就好难过好难过。
她对长生萌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是年老时,至亲之人,相识之人都再也不在身边。
整个世界万象更新,只有她一个人被困在回忆的长河。
如果是这样,那么长生的意义又会是什么呢?
—
翠芽入土的那天,乌云绵绵的天边突然放光,被一道阳光打散污浊,带着青蓝相间的鎏金云彩。
乌姀跟在抬着棺材的人群后,突然就想起,隔壁阿婆出殡的时候,翠芽掰过她的脑袋,不让她回头看。
她说:“送人的时候,不可以回头,不然会跟着你的。”
鬼使神差地,乌姀回了头。
翠芽,你跟上来了吗?
“别看了。”白枫鲤轻轻道,“我们就当做这是一场没有期限的短暂离别,我们出去,娘在家里等我们,我们回来了,娘就出去买菜了,这不是分别,只是擦肩而过。”
乌姀点点头。
可是她不想擦肩而过怎么办?
她真的很想看到翠芽怎么办?
她想她又见不到她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她突然很想再见翠芽一面。
翠芽的墓很简单,只有短短几行字。
“大女白鸿玉,二女白枫鲤,三女乌姀立。”
“叩谢诸天神佛,护我母亲翠芽,长姐白鸿玉,长兄李宴舟,师长祁愿,挚友李和乐,李喜乐,来世长乐永康,福寿康宁,一生无病无灾,丰亨福来。”
乌姀面容平静地念出一长串人名,重重地在翠芽墓前三叩首,白枫鲤也随着她跪下来。
短短一月,她们送走了好友,兄姐,母亲。
最后一次额头触地,她久久未起,叩首的身影,似乎在这一瞬间和翠芽的身影重叠起来,她也是如此带着殷切希望,希望真的能有神佛降下福祉。
乌姀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这片翠芽也磕过的土地。
芽归地,鸿雁飞,宴席散,祈愿未能如愿,和乐不和乐,喜乐不喜乐,鸢满不圆满。
“二……枫鲤。”
“怎么了?”
“我们再走一趟回家的路,谁都不要忘记,好不好。”
约定好了,谁都不能忘了回家的路。
“好。”
白枫鲤牵起她的手,就像翠芽无数次牵起她的。
她们走在冬日的田埂上,和熙暖日像母亲的手拂在她们身上。
只是这一趟回家的路,身边再也没有那只凶悍庞大的护犊老虎。
翠芽啊翠芽,今天的天气很好,只是你还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