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烨盯着南弋的后背已经有小半个时辰,因为从离开昌宁城开始,她就没正眼瞧过他,甚至他有意站在她旁边她都未曾看一眼。
她看不出来他什么意思吗?不知道吗?
君烨舌头抵着腮,咬了咬后槽牙,有一次感觉到了女人的报复心总是这么强。
很好,非常好。
可人一旦不顺心的时候,总是有更多送上门来恨不得贴着脸添堵的事……和人。
君烨对那身银白素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面上还得装作大度平和和不甚在意的样子。
不甚在意……呵。
君烨骑马行至南弋身边才停下,抬眼看着拦路出现的空相臣,只觉脑仁狠狠跳了跳。
明明怀着别的心思使了心计,却穿着一身素衣装清冷风流,当他看不出来吗?当他没做过吗?
呵。
“主子,是空相帝师。”夜枭凑近道。
君烨冷声,脸色更冷道:“我看得见,不瞎。”
“……”
云馥嫣上前行礼,笑得很是客套,“我家大人邀慕少主小叙。”
夜枭听出了重点,禁声看了看一旁的君烨。
君烨:我听得见,当他聋吗?
可他刚要说什么,南弋却先他一步应了下来,下了马走了过去。
夜枭微微转头:主子,这……
君烨死死捏着手,重重喘息,眼底添了些邪气。
当着他的面,约他的人,真当他死了是么?
*
这最后一面,虽是在南弋的意料之中,却没想到是在今天,还是当着君烨的面。
空相臣的确有光明正大气死人的本事。
她饶有兴味地看了眼君烨的脸色,五颜六色,黑白分明,很是精彩,骂的挺脏。
她的报复心一向这么强,忍不了也得忍着,谁让他前两天冷暴力她。话说回来,这感觉还真是爽。
空相臣瞧着她脸上灵动的神情,终是没忍住开口,一身素衣衬得他分外清瘦。
“就这么高兴么?”
南弋挑眉,靠着一旁的树,心情颇好地勾唇笑了笑,转过身去不给君烨眼神。
“这大仇得报,归心似箭,自然高兴。空相大人今日来此,是想给本少主送行?”
“是,我想给你送行。”
空相臣站在河边,流动的河水泛着碎光粼粼,像是铺满了碎银星辰,流光落在了他银白素衣身上。
他答得干脆,目光也同样炽热。
南弋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好奇打破了什么禁忌,和以前的空相臣判若两人。
她盯着空相臣的脸,看着这张过分清冷孤傲的脸无端地笑了一声。
“你为何看着我笑?”
南弋弯腰捡起一块扁石头,随手向水面打了一道漂亮的水漂。
“昌宁城都说空相大人清冷如仙,不沾凡尘。当年我在盛京见的第一面,也觉如此。不过以这般言辞形容大人的确有些肤浅。后来知晓大人聪慧过人,同您说话都得带着脑子说话拐弯,着实累得慌。方才我问的话,大人回答如此直白,一时间倒让我不习惯,故而发笑。”
空相臣微微蹙眉,神色变了些,像是带着释然。
“今后,不会了。或许,我该改变得更早些。那些肤浅的言语你也可以对着我说。”
南弋笑声更甚,在阳光底下笑得明媚灿烂。
“肤浅……哈哈哈哈……空相臣你这样子太吓人了。”
空相臣随着她一道笑,忽觉春日已至。
“你身上的蛊和毒……都解开了么?”
“我这辈子命大,运气也好,谁都杀不死我。辛斓以为她的报复能让我生不如死,重新毁了慕家,可老天爷有眼站在了我这边。辛斓给我下的蛊除了能让我疼个几回,好像也没别的作用。因为她的蛊……在我身上根本就种不了。至于我父亲母亲的蛊毒,我自然也有办法解开。”
“所以呐,终究是邪不压正,天道仁慈,这才是该有的结局。”
南弋脸上添了杀意,抬手看着手腕和掌心留下的疤痕。
“至于代价么?这点皮肉伤可以忘了也可以消失,可是被辛斓杀死的慕家人永远也醒不过来。我这个人从不仁慈,不管死多少人,杀便要杀得彻底。即便温辞从前杀了我的人,恩怨分明,所以我也要杀他。”
空相臣猜出南弋口中的温辞便是温祭,却不知道他们从前发生过什么。那日他看得清楚,温辞一心求死,想让南弋亲手杀了他。南弋几乎是精准地用剑取了他的命,剑下的人没有被折磨的痛苦。
他看见在死亡来临之前,持剑人的犹豫几乎是转瞬即逝。
南弋拿出那枚玄白戒指仔细看了看,收在手中随意把玩,目光看向一言不发的空相臣。
“谁人能想到这小小的戒指就是大邺帝师令,可号令成千上万精锐。正如我没想到,空相大人做了比我想象的,要更大的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以前认为自己一定是那只黄雀,没想到……大人才是。”
南弋双手环在身前,饶有兴趣地道:“把辛斓当做腐肉诱饵,引朝堂世家的虫蛇出洞,做的是一石三鸟的局。一来,能借辛斓的手清扫诛杀异心反臣,清君侧。二来,趁此机会朝堂换人换党,名正言顺收拢各部和世家权力。三来,铲除赤月宗散布的蛊虫隐患,杀鸡儆猴,震慑其他宗门势力。”
“清君侧,集君权,九闻执和你的计划还真是高明,把整个慕家都当做你们的棋子。”
空相臣收紧了手,眼底有散不开的浓墨,凝望着她的时候像是要把她吸入进去。他只是皱着眉,似是无奈,也有慌乱。
“你是在怪我利用慕家,也是嫌恶我杀了太多的人,是么。”
他并未问她,却是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南弋顿了顿手里的动作,忽然抬眸正色看着他,一身半旧素衣,眉头紧锁愁绪,哪里还有什么前几日抬手搅弄风云的帝师模样。
她没想过空相臣能这么直白地说出这句话。
南弋将玄白戒收在掌心,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你有自己的立场和原则,同样的,我也有。我也早就说过,我和你之间本质是一场合作,在利益交换的前提下没有什么对错。我选择和你合作,只是为了杀死辛斓保护慕家和我想护的人,很显然,昌宁城的一切与我无关。所以,你为国为主,我有什么资格和立场来评判你的对错。”
空相臣未有动作地看着眼前人,眼底骤然泛起波澜,生出越来越多的光亮。
似有一阵风拂过盈袖,直至心底无人之境,充盈,泛滥,淹没。
这世上有太多人评判他,千夫所指,万人非议,有人称颂他的功绩,有人唾骂他的无能,也有人在他身上寄予一国希望和一族责任。
他继承空相一族唯一血脉,生来便是要辅佐君王,稳固朝政,连他的名字也是如此。
空相臣。
他没有别的选择,这世上更无人在意他的选择。
“从未有人和我说这样的话,你是唯一一个。”
风吹的时候,树影摇晃,阳光落在树叶缝隙里,来回晃动得刺眼。
南弋从他身上移开目光,看着流动的河水。
“你是这一国帝师更是群臣之首,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昌宁城藏着多少污垢渣滓,朝堂党派纷争,世家分割权力,百姓信仰天神,宗门一方独大,桩桩件件积重难返,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想改变这一切,只能连根拔起,割皮去肉。权力之争,哪有不死人的?辛斓需要被献祭,而你……则要杀人。唯有杀得彻底,才能彻底改变这一切。所以,抛开你我立场不谈,我的确佩服你。”
南弋拿出随身的匕首,将玄白戒放在上面,推至空相臣面前。
“这是你的东西,物归原主。今日送行之礼,我算是收下了。我以慕氏少主身份允诺,从今往后,清元慕氏与大邺互通交好,施彼援助。”
空相臣看了看那枚戒指,垂眸淡淡一笑,抬手将整个匕首接在手中。
南弋本打算让他把东西拿走,没想到他倒是把匕首顺带给接了。然而她更没想到,空相臣收了匕首,却把戒指还了回来。
“?”
“帝师令不在于此,而在于我。这个戒指既是送了你,便没有收回的道理。或许有一天你还会用到,也算是物尽其用。”
“你不要就不要,但你得把我匕首……”
空相臣知道她要说什么,抢先道:“这算是还礼。”
“行吧……总之我不亏。”南弋勉强应了下来,“不过我也不会占便宜。我留了东西在商行里,都是我带来的各类丹药和药剂,会有人送到你府上。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也算是还你的药。”
“你的那些药世上少有,药效逆天,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帝师府门前那日我吃了一颗也够了。”
临走之前,南弋似是想起什么,对空相臣道:“一切是新的开始,却未必是结束。世家门阀、江湖宗门,可留可破,不过是方法和时间问题。繁荣商贸、纳才入仕皆是手段。可说到底,天下在于百姓。从前先人曾言,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不安,亦是天下不安。”
“空相帝师,今日就此告别。”
南弋转身,准备离开。
“南弋。”空相臣出声唤了一声。
闻言,南弋下意识转身。
“原来,这才是你的名字。南方有乔木,其鸣弋不止。”
南弋摇头,抬手指着君烨的方向,勾唇道:“是南风知我意,他说的。”
空相臣怔住,微微低头掩眸无声笑了笑。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一切止步在这里。
*
一路顺利,南弋同众人登上罗间岛乘上羽麟卫先前已安排好的船,在天气晴朗的一日,终于出发。容浔带着蒋明昭没有同行,等其他驶往北疆航线的船只。
南弋离开前抱了抱蒋明昭,对着容浔道:“一定照顾好他,北疆若是有一天容不下,清元慕氏要他。”
“怎么,你还想抢我的儿子不成。不过也对,阿昭总喊你娘亲,他也是你儿子。对吧,阿昭?”容浔笑着道。
此时,他是故意这么说的。谁让君烨从头到尾都一张臭脸站在旁边,好似谁打了他没给钱。
蒋明昭一脸奶味儿盯着南弋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他嘴里终于蹦出来几个字。
“娘亲。”
君烨脸又黑了些,终于忍不住两指夹着蒋明昭的肉脸,刻意放慢了声音。
“叫爹,我才是你爹。”
南弋:“……?”
容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