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东柏堂前的少说有二三十人。
元煊召见完了还打算留着的十几人,便觉得有些疲倦,虽然在长孙家有府医处理了伤势,换了衣裳,可到底和长孙冀说话消耗了她大半精力。
明合适时走了进来回禀了那摔倒的几位老臣的伤势。
“昏迷的侯将军是因为在太阳底下晒了太久,又急火攻心,故而晕厥,经过施针已经清醒了过来,只是一直哭着要去金墉城见皇帝,其余几个摔倒的倒没什么妨碍,只是皮外伤,已经包扎过了,我便没上茶,上了解暑清热的汤和酪。”
元煊颔首,“你很细致。”
明合抿唇笑起来,“不知殿下下一批要请哪些大臣?”
元煊摇了摇头,“叫他们回去吧,难不成还要留他们用晚膳不成。”
明合眨了眨眼,“也不是不行。”
元煊认真想了想,“也罢,你叫后头整治一桌便是,不过时下战事,节俭为宜,至于那个要见皇帝的,不必管他。”
明合明白了,元煊是不打算见剩余的人了。
或许那些人的族中,有人参与了今日的羽林哗变,只怕回去就会被圈起来拿下。
她行礼退下,转身去张罗了。
罗夫人进了宫给元煊把了脉,忍不住又皱了眉,“若是殿下不好生保养,便是真有神仙下凡赐药,也难保您长命百岁。”
“这乱世有谁真能活到百岁?也就南边儿那老皇帝。”元煊顿了顿,对上罗夫人严肃的神情,不说了。
“您如今瞧着年轻体壮,可年少受寒,又积了不少余毒,脾胃虚弱,肝气郁结,心气不畅,再日日伏案至深夜,肾气空耗,若还想着亲征,可再不能了。”
元煊皱了眉,“好了好了,就是五脏六腑都虚呗。”
罗夫人点头,“是,所以得早睡,好生保养,好好喝药。”
元煊老实点头,“知道了。”
“知道了但还是不听话,和殿下小时候一样。”罗夫人絮絮叨叨念着,一面要抬头嘱咐元煊身边服侍的人,扫了一圈,“窦素呢?”
元煊风轻云淡,“替我留在王府打理庶务呢。”
罗夫人那张严肃的脸又皱了起来,“她对你是极上心的,先前还私下问过我你的身体,如今也就她能劝住你,如今可好了,你身边都是不敢违拗你的,清融也还没回来。”
元煊听完问道,“私下问你?”
罗夫人爽利地摆出一排一针,“趴下。”
元煊不问了,趴下了,待针扎好等着,方又问,“窦素时常问您我的身体吗?”
“那也不是,只是一次撞上问了一句,就去你府上取药材的时候。”
元煊知道罗夫人很忙,日常在观中接诊,有元葳蕤的介绍,勋贵中妇人也会请罗夫人入府诊治。
凡是从勋贵中赚得的绢、金都被罗夫人拿来修建道观购买药材支撑道观那一群药童生活了。
元煊不说话了,半晌,待罗夫人拔出停留的针时,方又开口,“往后旁人问我身体,只说一切尚可便是。”
罗夫人抬眼,她早前为煊太子诊治时,哪怕太子不说,她也自觉忽略了女子的脉象问题,“窦素也是?”
“窦素也是。”元煊倏然轻叹了一口气,“只当是,别让阿母操心吧。”
罗夫人拔针的手一顿,随即迅速抽针,“殿下放心。”
元煊刚要一咕噜坐起来,被站起来收拾东西的罗夫人瞪了回去。
“这都睡下了,还坐起来?喝了药便睡吧。”
元煊喝了宫人端来的药又躺了回去,迷迷糊糊了一宿,总觉得半梦半醒间,听到年幼时保母哼唱的小调。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注1]
元煊知道自己从刚出世就被抱离了母亲身边,一应保母侍从都是太后安排的宫人。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的名字,只知道生母卢氏,是皇帝的左昭仪。
卢氏也从未来看过她,待她长大之后,慢慢开始读书明事理,才知道卢氏是汉人中的一等世家,也算家世显赫,可从未有过任何卢氏中人进入她的东宫,有也不过是偏远旁支,几乎不与母亲那一支来往。
像是她从来就没有那一个母族,她对长辈的记忆,只有从太后的教导中获得。
保母哼唱《诗经》中赞颂阿母的片段,元煊却只觉得保母辛劳。
直到她慢慢开始有自己的势力,她也知道了保母有个关系极好的同火人。
偶尔自己的零碎物件也是那同火人所做,甚至那小调都是同火人教给保母哄幼儿入睡的小调。
可幼儿怎么会听《诗经》入睡呢。
待被宫人喊醒,那小调戛然而止。
元煊甚至不知道自己睡着没有。
待侍女们鱼贯而入,她方醒过神来,从怔然中回神,用冷水洗了脸,“昨夜晚宴上如何?”
她竟忘了问境况。
明合精神抖擞地回禀,“回殿下,不少吓得食不知味,就连汤饼里没放盐也不知道。”
元煊回头看了一眼明合,“我是这般嘱咐你的?”
明合收敛了些幸灾乐祸,“如今是战时,又逢受灾,盐在民间也紧俏,殿下厉行节俭,宫中自然上行下效。”
元煊认真看了她一眼,“说吧,那些人是不是都是曾经在高阳王宴上肆意取乐的?”
这些时日她也摸清了明合的为人,泼辣胆大,忠心不忠心放一边,的确需要这样的人的,只是记仇这点委实得压一压。
“只此一次,这对你有害而无利,若是他们对此发作,即便认为是我蓄意为难,受害的是我还是你?”
明合赶忙下跪认错,“奴知道错了。”
元煊顿足一叹,“起来吧,宫中女官授课,你记得去,多读几本书,对你有好处。”
今日又是个大晴天,天穹高远,悬日辉耀。
外朝上,太尉依旧没有出席,但太尉的章奏已经呈送到了元煊的案上。
“昨日有人想去金墉城求见皇上,”越崇跟在元煊身后,低声汇报着事情,“一开始想潜入进去,被我们的人逮住了,后来又有人在宫殿前大闹,所以也被扣押了,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元煊面无表情,“刺杀皇帝,怎么处置,要我说?”
越崇懂了,就地正法。
元煊迈入殿内,发觉能来的人都已经到齐了。
她没说话,先把太尉的章奏看完了,都是昨日议出来的。
崔耀有些不安,昨日元煊入太尉府能聊一个多时辰,但元煊却没有私下给他传任何消息,所以他也不知最终究竟二人究竟有没有达成一致。
但长孙冀的为人他了解,若是要不许勋臣武将入清品,长孙冀一定不会同意的。
元煊先将自己批下的各家赎刑的奏章下发了,又当堂释放了昨日允准释放的人。
她转头看向了陆金成,“接收这些资财入国库的事,你亲自督办,务必将账目清清楚楚呈给我,如今北边儿还在打仗,一时半会儿平不了,日后……”
她顿了顿,叹了一口气,“你也有数,我不多说,今年的税免了不少,你也别做指望,先顾好眼前,以待明年吧。”
陆金成立马开始哭穷,“殿下,原本国库就空得厉害,还是年头勉强好了些,可……”
为什么年头好了些,还不是眼前这位直接抄了河间王全家,结果今年高阳王掌权,捞钱捞的国库只出不进,夏天就出了洪涝灾害,各地修缮水利,赈济灾民就得拨款,又是火器又是旁的,眼瞧着就要空了。
好在如今又抄了高阳王的家,一箱箱往国库运,眼瞧着只怕能撑住大周三五年,陆金成悬着的心刚刚放下,听元煊的意思就知道后头还有得仗打呢。
可这能怎么办?大周不打仗就要没了。
好在这位至少会往国库里捞东西,自己个儿的衣服还都是旧的,眼瞧着袖口都要磨毛边儿了,不会像太后一党光顾着往私库里捞金捞绢。
元煊一眼神下去,陆金成停了哭诉,“是。”
这事儿他这一脉虽然没牵扯,可勋臣里通婚这么久,三族里涉事的众多。
他也害怕。
陆家能在清流他就好好待着呗。
“为首犯人今日斩首示众,连同昨日羽林哗变之人,其族中涉事者皆流放,其余族人,以后不得入仕,贬出世家行列。”
“至于高阳王逼宫一案的从犯,按罪赎刑,罪行较重,在此列者,废为庶人,然祖上皆为国尽忠之人,孤感念其族中之心,特赦其族,并不牵连族人官职与勋品,只是其族后人不可位列清品。”
“其余受蒙骗者,尚可饶恕,不累其族。”
元煊宣布完正式处置,扫了一眼昨日面谈过的人,“此为太尉的上书,太保若无异议,便正式下发为诏令了。”
昨日不曾被召见的人纷纷高喊起来,“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崔耀陡然升腾一丝不妙的危机。
不等崔耀说话,下头一勋臣忽然开口,“殿下宽严并济,臣等拜服,定约束族人,不敢再犯。”
十几人一同开口,崔耀微微蹙眉。
这处置办法听起来固然是没错的,甚至暗含打压勋臣,不入清流的政策,可怎么就这么不对劲呢。
就像是……元煊似乎在刻意淡化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军制改革。
崔耀往下看了一眼卢文赐,随后开口,“臣没有意见,这事儿也该了结了,以免人心动摇。”
元煊颔首,堵住了刚要开口的卢文赐,“我也是这般想,这事儿就到这里了,处置者众多,吏部只怕接下来事情繁多,亦有不少空缺出来的官职。”
她顿了顿,“昔年高阳王卖官鬻爵,诸公当引以为戒,稍后我会叫廷尉卿将诸人罪状全部公开,其中不乏参与其中,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结党者,赎刑者引以为戒,其余官员,更当警醒。”
卢文赐只觉得头顶一下多了个悬顶之剑,他掌管吏部,自然也要管理官员选任之事,如今空出来些官职,若他做不好,那么那群勋臣便会对他群起而攻之。
元煊这不只是在提点他,还在提点旁的勋臣。
大周官场腐败,结党成风,正因为卖官之事普遍,买官者自成卖官者党羽,层层盘剥上贡,以肥上位者。
如今朝中能臣极少,元煊清理掉几乎小半蠢蠹蛀虫,也在每个人脖颈上勒上了绳,时刻警醒着不敢妄动。
此时的职位选任调动,主张改革的清流与刚刚吃亏的勋贵定然相互制衡起来,彼此盯着对方的过错。
这一手不光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让惩治了不少家族的元煊位置稳固,更让接下来选任官员成了公开透明的事,他们不得不办好,选上来的,就不能只是清流或是勋品,得是中立之人。
中立之人,那就是能为元煊所用之人。
崔耀抬手饮了一口茶。
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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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邶风·凯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