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长孙冀的同意,诏令下发就极为迅速。
秋日随长风滚滚而来,将肃杀的气息灌入繁盛的洛阳城里。
往常有事儿没事儿便找个名头设宴的勋贵们今岁都极为老实,大约也有不敢轻举消耗家资的缘故。
这惩罚自然也有人不满,或者说,每一层人都不满,可看到下一层人的惩罚,又都心有余悸,不敢再露出任何不满来。
至于那最下一层的?那已经喊不出来了。
涉及谋反的家族是活不下来的。
这一手“酌情处置”将原本团结一致的勋臣区划分开来,将原先的利益共同体划分开来,得者庆幸,失者自危。
一天之内,元煊整顿了中军大营,也在镇压羽林精锐哗变中,用身先士卒的武力和控场能力,立起了新宫中禁卫军的军心,证明了清河王足以成为他们的新主子。
如今洛阳城的所有军权几乎就落在了她手中,勋贵和宗室也都被清理筛选过了一遍。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除却那个洛阳勋贵们都有意忽视的即将到来的阴霾。
唯独有两个人都对这局面感到格外不安。
一个为着元煊刻意淡化的军权改制,一个为着元煊那一句城阳王谋反。
“清河王此举倒也合理,”卢文赐不过三十岁的年纪,虽在朝堂已久,身上却还带着些意气,他虽被明着架到了火上,却也没失了丝毫世家气度。
“她如今刚刚掌权,地位不稳,也不敢强硬要求变革,只能借着谋反一案,株连党羽,顺手削弱勋贵向上的路,却对那些根深蒂固的帝姓、勋臣都放了一马,也都是支持世祖从平城迁至洛阳的家族,不论如何也是支持汉化改革的,清河王如何敢全部得罪了个干净。”
这个结果从一开始卢文赐就不意外,他反而觉得尚书令对清河王这个所谓的“弟子”看得太有魄力了。
以女子之身跻身朝堂本就不易,便是换作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子,也不敢在上位之初就为了讨好支持自己的势力开始变革。
“至少如今将大部分武将勋贵都压制在清流之外,也不许他们全族参政,从底层打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崔耀一时没说话,卢文赐先前一直好好待在吏部郎中的位置上,广阳王任吏部尚书之时尚且不能左右一个小小公主府家令的任免,而卢文赐一直能待到广阳王讨北,城阳王失势,高阳王上位。
他本以为卢文赐是个执一守中之人,直到他察觉到了卢文赐不动声色地开始在尚书省议事之时,说起他的政见想法。
既然政见大致相同,那就能共商国事,他们同为四大世家,自然就来往多了。
年轻人作前锋,也是投诚之举。
有些事情不必明说。
崔耀看着博山炉上升腾的青烟,半晌方答,“还是局外人看得清楚。”
卢文赐是局外人吗?
自然不是。
崔耀并不认同卢文赐所想。
元煊什么性格他其实很清楚,骨子里的执拗和清正是改不了的,元煊此举绝对别有深意。
以他之见,元煊从一开始对军制改革的想法大约就和自己不太一样。
眼瞧着只是淡化了军制改革,用惩罚代替改革,向那些根深蒂固的勋贵退让,实际上或许元煊根本就没打算彻底将勋贵踢出参政行列。
这对他们汉人世家可不算好事。
他得提醒元煊,能支撑她突破千年来的宗法伦理,真正登上那个位置的,究竟是什么力量。
卢文赐一笑,“学生惭愧。”
即便国子监的学生依旧议论纷纷,天下文人清流跟着非议起来,可大周以武立国,有些事情是不可撼动的。
那一纸文章落在洛水上,连洛神的衣带都沾不上边儿。
所以卢文赐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他不明白为什么崔耀看起来心事重重,也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急着将勋贵都赶尽杀绝,搞成你死我活的僵局,不管哪一方赢,都是惨胜不是?
“空缺出来的官职名录有了吗?”崔耀改了话题。
“学生正是为此而来。”卢文赐将名录放在了桌子上,“您请看,空缺不少,武职和散官也就罢了,却还有几个实缺。”
崔耀接过名录,看到了卢文赐圈出的几个官职,神色端凝。
“虽说如今勋贵们也都盯着,但学生总觉得,若有勋贵意图谋求这些实缺,只怕讨不着好。”
卢文赐也有些摸准了清河王的手段,她就喜欢请君入瓮,专等人犯错再处置呢。
“你的意思是,提拔些清流世家的?”
卢文赐颔首,“只要不提拔崔、卢二家及相近的姻亲,料勋贵们也无话可说。”
崔耀摇头,“你懂朝局,但不懂清河王。”
卢文赐在心底大拍大腿,他还觉得崔耀不懂清河王呢!
崔耀抬眼,“你拟名录时,选几个你能掌控的寒门士子。”
卢文赐一怔,看向了崔耀,“您的意思是?”
“清河王一定会选毫无背景的寒门士子,但选上的要是我们的人。”
崔耀笃定说完,博山路中焚的香烧尽了。
“如今这档口,正是提拔寒门士子的好时候,”刘文君脸上显出了些神采,“殿下可有看中的人选?”
元煊抱着胳膊靠在廊下朱色廊柱上,姿态闲散,望着远处正在努力拉弓的元煌,“不急。”
刘文君有些疑惑,但她惯常隐忍,收敛了笑意,语调依旧温和,“也是,綦伯行率军直奔洛阳,其军力雄浑,沿途无州府胆敢阻拦。”
元煊转头看她,“此时提拔上来的,你觉得能活下去吗?”
刘文君一怔。
“就连我,这条命也不过在刀口徘徊。”元煊轻叹一声,“若真是天命贤臣,此时不上入仕,或许是好事,如今谁都知道,那些位置上填补了什么人不重要,有什么本事更不重要,出自哪一边才重要,此时填缺的寒门,勋贵和世家都会想要拉拢他们,我只需要他们是寒门,以表我的态度,旁的不重要。”
“午后来报,皇帝在闹绝食,一直嚷嚷着有人要下毒刺杀他,每日晨起必问可有兵临城下 。”
“他为了计时,害怕宫人故意说错时间,甚至已经开始结绳刻字了,金墉城旧宫中的人都在传,皇帝疯了。”
她面上带笑,声音却淡,“元嶷之死期,乃綦伯行到金墉之时。”
“而吾之生死,亦由此时搏尔。”
“不久了。”
皇帝每日都在等,元煊又何尝不是在等。
讨北大军还在和叛军僵持,此时若是调转军队阻拦綦伯行,定然功亏一篑,她也对讨北大军另有安排。
而今她刚刚摄政,地方上真能听她调令?还是即刻和綦伯行一同入京勤王?
元煊很清楚,她不是天下众望所归,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肃清朝堂,稳固朝局,补偏救弊。
但即便是她,也清楚这群京中勋贵和清流世家有多么的难以驯服,不是一次惩处就能老实的。
綦伯行招兵买马这么多年,在北地是拳头最硬的一支兵马,如今她得和他硬碰硬。
“领军将军能调令四方中军,”刘文君很快明白元煊的担忧,“您与长孙太尉不是已经达成一致了吗?”
元煊摇头,讥讽一笑,“那只是因为我没有杀了皇帝,哪怕我总揽朝政,肃清朝堂,只要我不篡位,他就还能短暂和我联手整顿朝堂。”
“我只问你一句话,如果你是忠于大周,忠于元氏的老顽固,皇帝一死,你是选我这个女人,还是拥立别的宗室?”
刘文君沉默了。
这几乎不是个需要选择的提问。
“我能暂时整顿这一切的前提,是皇帝没死。”元煊拍了拍她的肩膀,“皇帝一死,乱世必兴,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而你,保全自身即可,这朝堂,我迈得进来,你也能。”
刘文君转过头,看向了元煌。
她默然许久,“太子很信任我,常与我言其苦楚。”
刘文君转而说起另一桩事来,“这几日饶安公主,不,是饶安侯,最近常常找机会想要看望太子。”
元煊眯起眼睛,没有意外,“饶安啊。”
难怪兰沉怀疑城阳王暗中想联络綦伯行。
高兰沉去肆州当了个小兵卒,好在通过侯官微乎其微的暗线和鹿偈那里的暗中相助,抓到了洛阳来的消息中那些个城阳王派出的一群力士中的部分人,查出了些线索。
这些人分成了两拨,一拨扮做了行商,在肆州城内行商自然要和地方官员打好交道,一步步结识了綦伯行麾下的官员,大肆设宴行贿,请求引荐,另一拨却潜伏在军营附近,似乎在摸清綦伯行的出行规律。
高兰沉将这些人抓住了,先私下拷问了一番,再都扭送到了戍主面前。
那封含有私下拷问内容的信辗转了一个月才到了元煊手里。
彼时元煊已经得知,綦伯行麾下出了个将才,名叫高深。
而第二封从肆州来的信,也紧跟着到了。
第一封信中,写到这群力士其中有部分人另有目的,并非要刺杀綦伯行,而是带了一封饶安公主亲笔,印着城阳王私印的密信,信中还许诺了不少财物,意图达成同盟。
这几个力士的主子并非城阳王,而是饶安。
高兰沉当机立断杀了这些代表饶安来求同盟的力士,谎称搏斗中将其杀死,将剩余的力士扭送戍主面前,由此受到了綦伯行麾下将领的赏识,走到了綦伯行面前。
元煊觉得那封信虽然盖了城阳王的私印,却未必是城阳王的意思。
大约饶安连城阳王都瞒着。
毕竟真要劝说城阳王和綦伯行达成同盟,不仅浪费口舌精力,还有可能影响饶安在城阳王府管事之权。
还不如先斩后奏。
若真事成,城阳王自然知道该感激自己的女儿。
元煊对此毫不意外。
饶安能私下与綦嫔联手,自然能跟綦嫔的父亲联手。
元煊将话说明了,“她押的宝,从来都是元煌。”
远处坚持每日拉一百下弓的孩子终于做完了今天的准备功课,早有人奉上箭筒。
一箭迅疾飞出,发出锐鸣,正中靶心。
元煊拊掌叫好,元煌远远听到了这一声,并没有回头去看,用力握紧长弓,咬着牙迅速再搭箭拉弓。
这一回,却偏离了靶心。
元煊目光直直落在元煌颤抖的手臂上。
此子不可留。